《万般姹紫嫣红》阿条

1、楔子

　　她第一次离他这样近。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一身银白色战袍，在阳光下煜煜生辉。手指有些发抖，抱着她，手上沾满了她一身素色长裙上浸透的鲜血，他清楚感受到，她的气息正随着汩汩鲜血一丝一丝地往外流失。

　　她努力在嘴角牵起弧度，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的便是这件战袍。

　　时方她初入天宫，牵引她的小仙婢一时内急，便留她一人在高处的自雨亭，自己急急奔去了。

　　她原是神魔大战中遗落在天虞山上的九黎壶中孕育出的一颗仙籽，机缘巧合被常年不出山门那年偏偏外出来到此处的重炎尊神寻到，好生养将在昆仑境紫宸宫后殿外的无缈泉旁，日日吸取天地精华，终于脱胎成一女婴。只因这重炎尊神从未有收女弟子的先例，便着了她留在身边做义女，随着座下八大弟子排行第九，赐名花九黎的。

　　说起这重炎尊神，只怕六界之中也未能找出几位能与他同起同坐的神仙了。

　　上古混沌初开，生灵万物俱无，天地连成一片，只在其间孕育着一株混沌青莲，那青莲有叶五片，开花二十四瓣，后结成一颗莲子。待得亿万年期满，莲子裂开，盘古大神手执开天斧出世，他因不满混沌中那无穷无尽的压抑，遂用那开天斧将天地劈开。而那孕育了盘古大神的上品至宝混沌青莲，因承受不住开天压力而损毁，碎片化为洪荒十大灵宝，其中之一的七宝妙树便在昆仑仙境落地生根。

　　盘古死后，其仙躯、气息化为天地万物，唯留下一缕魂魄缠绕于七宝妙树。

　　又不知过了多少万年，这屡魂魄吸收天地灵气孕出帝神，帝神醒后，亲自点化了这株七宝妙树，化为一个宝相端庄的神仙，便是重炎。

　　重炎差不多同帝神同龄，乃是天地间最早的一波神仙，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于世俗礼教却浑不在意，花九黎比他低了不知多少个辈分，就是唤他太祖爷爷也丝毫不过分，他却偏生收她做了女儿。只是这重炎尊神不拘世俗，并不代表天地间的诸位神仙也敢与他一样不拘世俗。世上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位万把岁的小女仙，诸多仙风道骨、须发飘飘的神仙们却不得不得尊称一声“昆仑神女大人”。

　　据神史记载，这株华光闪闪的七宝妙树坐化成神仙以后，面容美如舜华，凤眸中光华流转，连九天星辰都黯然失色。传说帝神原是洪荒时代第一俊男，丰神俊朗，气质卓绝，乃万神之先祖；而重炎却是当之无愧的洪荒第一美男，绝世美颜更添几分柔美，六界之中不知有多少貌美如花的女仙女妖女魔女鬼红着脸向他求爱，却无一不是横着飞出昆仑境。于是天地间一时盛传着这位位高权重的远古神祗脾气不大好。

　　然而六界当中也流传过些许隐晦的野史轶闻，说是重炎尊神与远古妖帝东皇太一的妹妹姒央似乎有过一段什么，但最后无果而终。后辈小仙们对这段远古情事颇感兴趣，然时间太过久远，其中的因果情仇，自是不得而知。

　　重炎对花九黎甚是宠爱，花九黎也是争气，天生聪慧可爱，重炎座下众弟子亦都与她相处融洽。在昆仑仙境放养了小万把年，花九黎性子倒也养得活泼，与山中许多精灵小□□了好友。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重炎寻了个契机将她送至九重天，花九黎百般不愿，然而重炎尊神心意已决，她只能简单裹了个包袱皮挥泪告别了父君与众师兄弟。

　　花九黎正自想着，忽听得亭下远处传来击鼓呐喊声，响声滔天。她疑惑望去，只见千万天兵天将包围着一个身着银白色战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手持一柄金色长剑，有颀长的身形，漆黑的发，只因他背对着她，并不能看清那男子模样。

　　而一声令下，万千兵将摆出数个兵阵，齐齐朝那男子出击，花九黎大惊。

　　此时，小仙婢方赶回亭子，见到花九黎一脸没有见过世面的神色，掩嘴笑道：“仙上想必不知他是谁吧？那是天族六皇子华川君，天族中最年轻强大的战神呢！”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对这位殿下的仰慕之情。

　　花九黎便问道：“那如此可是华川君在练兵？”

　　“那是自然，”小仙婢又道，“仙上可真是好运呢！君上每五百年才会亲自来练一次兵，每当这时，天宫中一众仰慕君上风华的仙子们便会藏在这山上偷偷观望。仙上你瞧，那儿便有两个！”说着指向花九黎背后不远处的一株粗壮的仙树，花九黎望去，果然有两个面红耳赤的小仙女。她回头笑：“从前只道天族规矩森严，不比我昆仑仙风开放，却不想彼此彼此！”

　　谈笑间，华川君与众将士这一架已打得差不多了。只见华川急升至半空，手持长剑直击阵眼，刹那间仙气、剑气碰撞幻化出金蓝色的光芒，仿佛整个天地黯然失色，只剩那风华绝代的男子在空中独舞。兵阵上方激起雷霆幽火，将士纷纷力不从心难以抵挡，一张天罗地网顷刻间土崩瓦解。

　　花九黎正暗暗惊叹天族战神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仙术剑术如此之纯熟，忽见万千光芒中现出一张绝美的面庞，美而不失俊朗。那人手持上古神器承影剑，傲然立于云巅之上，漆黑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花九黎活了两万岁，从未见过如此跟她父君一般好看的男子。

　　她几乎不曾看呆了去，偏这时几片铃羽花瓣不知从何处飘落，英气逼人的战神殿下愣是被这花瓣点缀得柔美了许多，极不协调的画面，却在她平静如星空的心底开出一树铃羽，刹那间繁花似锦。

　　那是他们的初见。或者说，属于她一个人的初见。

　　而此般，却生生是个意外。

　　谁也没有料到十九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被帝神和重炎尊神协力封印在昆仑境锁妖塔中的魔尊汾泽居然冲破锁妖塔，不仅放出亿万魔灵，并且带领数万小魔直逼天宫，欲掀了这六界。堂堂天族，擅长打架的神自然有很多，位高权重的仙自然也有不少，而既擅长打架又位高权重且适合抛头露面的神仙竟端的只有华川这一位。于是集万千华贵于一身的华川君便担下了保卫天宫惩杀魔尊这一重任。

　　外头杀气冲天千钧一发，此时已是司雨仙君的九黎仙上却优哉游哉地捧了本凡间话本子蹉跎时光，直到一名唤作语芙的仙子蹭蹭跑来，告知她战神殿下出事了。登时她便撂下了话本子朝外奔去。

　　行至南天门外，她就傻了眼。十万天兵天将自不是吃素的，这群被汾泽喂了熊心豹子胆的魔灵虽数量众多，却毫无章法，已然现出颓势，而华川与汾泽却打得正盛，无人能插手。

　　花九黎自入九重天多少也有了两千年，两千年间唯见华川打过两次架。一次是初见时，她只恨无法变成落在他发梢的铃羽，看他温存笑意；另一次便是现在，只是她不知道，这次竟是永别。后来当她蜷在他怀中最后闭上眼的时候，她左眼眼角滑下一颗清泪，并无遗憾，只是感叹因缘巧合，自己终究未能和他真正相识，却好歹有个善始善终。

　　华川与汾泽打得热闹，南天门外乌云滚滚，引起数道雷霆闪电直直劈落，将华川和汾泽裹挟其中。而这时，花九黎看出华川已经渐渐无法支撑汾泽的招招重击了。纵使华川再有天赋，技法再高超，灵力再纯熟，纵使汾泽冲破锁妖塔时已经耗损一部分修为，然而华川五万年的修为终究是难以与汾泽数十万年的修为相抗衡。眼见华川渐渐不能抵抗，汾泽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与轻蔑，同时祭出十成十的灵气凝成一股巨大的光柱朝华川击去。天兵天将中不知是谁嘶声喊了句“殿下！”，众人便看见一道白色光柱一闪而过，竟直直与汾泽祭出的灵力相对撞向汾泽。

　　瞬间空中迸溅出鲜红的血花，光芒耀眼，连太阳竟也失色。待看清那空中缓缓落下的残破身影时，华川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手中至纯至刚的宝剑御向汾泽，灵力剑气交错呈现出势不可挡的力量，纵然汾泽全力抵抗，那暗金色的承影剑仍穿透汾泽的肩头，血肉模糊。天兵天将士气大振，瞬间将汾泽包围。

　　御出宝剑的那一刻华川同时向花九黎飞去，在她即将坠落云端的前一秒抱住了她。

　　他沉声唤她的名字，花九黎。

　　她用尽力气睁开眼，原本冷丽的面容此时却攒出几分暖意来，眉毛细长，眼睛弯弯。这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看着他。

　　他是天族尊贵的殿下，强大的战神，她虽出身昆仑，乃是堂堂神女殿下，如今却只是在天宫中担着一个闲职的小小仙君。她苦恋他两千年，他也许从未正眼看过她。

　　所幸他还晓得她的名字是什么，她想。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她努力在嘴角牵扯出弧度，脸色苍白得让人触目惊心，也美得让人触目惊心。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因为……”话未说完，便永远阖上了眼。只那一个微笑和两个字，便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华川只觉得手上的女子越来越轻，渐渐的，她纤细的身体变成点点辉光，向头顶散去。当手上终于不剩一丝重量，他就像失去了一切支撑一样重重倒在云上。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那纯净的光点越飘越远，最终悉数进入一个玉质小炉中。随后，一只宽大的玄色云袖一挥，便收了炉子。

　　这是他的天劫。大凡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神仙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历一次劫才能得到飞升，此后他便是六界最年轻的上神。然而他只知此番是他的劫，却不知，也是她的劫。

　　“为什么要这样做？”

　　记忆中那女子的碎片逐渐拼成一个清晰的面容，只是盈盈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