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面》落字诀

52、第50章

　　苏念城家中，一个身形挺拔的人正端坐在书房中，钢笔笔尖游走于白纸之上，不多时就出现了一列苍劲有力的字，相比他平时的练习速度，今天还是急躁了一些。

　　这急躁的源头是半小时前的一通电话。

　　电话中的人叫出了他在这次任务行动的代号，让他明白他的身份和行踪并不是只有他的直线上峰知道，这一次过来找他的是张家另一拨人，张大帅的另一位亲信胡参谋，当然他本人并不出面。

　　他之前递交了调回北京的申请，难不成这一次是来拿报告的？但那也不至于派人来。

　　那这群人这次的目的，不是打听卢杰奇的事儿，那就是跟张易渊有关了。

　　就在他为张家里待着可能一无所知的张某人担心的时候，和他接头的不速之客已经上门。

　　苏念城放下笔，把在门外敲门后静候的人迎进来。

　　门外站着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皆拿着一个手提箱，看起来倒也是个生意人的做派，这两人大大方方地进门，等到了客厅就开始说正事：“这一次我是来检验任务完成度的，‘公证人’。”

　　‘公证人’就是苏念城用假身份在卢杰奇手下刺探情报，在这一次远赴上海来任务的代号，他用‘624’这个身份通过别的渠道成为了实验的第三方担保，以便窃取实验进度或成果。

　　数据是窃取出来了，但没人想到实验成果却出乎意料，果然张大帅那一头还是听到了一点风声吗？

　　苏念城不动声色地把放在桌上的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布包递给他们：“这就是从方子棋手上拿到的一点样本，但药剂的来源实在无法追查到。”

　　两人拿到了东西也并不打开来看，在掂了掂后放进了手提箱里，“样本我们会拿回去给张大帅的，大帅同意你调回北京，因为‘斑鸠’意外身亡，我们会给你安排另一个接头人。还有就是在回到北京后，你将以‘视察者’为新代号进行新计划。”

　　本来北京城人多口杂，又是多方势力放眼睛的地方，很难进行什么行动才对，苏念城心中对这个任务产生一丝好奇，但没有多问：“好，麻烦二位传话了。”

　　两个不透露军衔的男人离去，苏念城当机立断地开车去找张易渊，张家派人来临海必然会去张家。

　　只是等苏念城到张家的时候，还在胡同口就被一个人跑出来拦住，他仔细一看，这胆儿肥的好像是张家负责开车的一个下人。

　　“苏处长！等一下！”那个下人挥动着手臂，神色慌张地在他的车前蹦跶两下，紧接着飞快跑过来靠近他的车窗，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苏念城刚摇下车窗就听见那仆人低声说：“张少爷吩咐，苏先生要是来就把车停远一点，从张家的后门进去！”

　　“你少爷他怎么了？来了什么人？”苏念城觉得此事十分不妙。

　　“胡参谋亲自来访，大小姐和少爷正接待着。”

　　苏念城握了握方向盘，轻呼出一口气，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谢谢。”

　　此时的张家，因张大帅亲信的突然造访而处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之中。

　　胡少求是个四十五六的和善男人，至少看起来是那样，坐着的身板依旧挺拔，两手交叠搭在一支拐杖上，早年打仗被子弹伤了一条腿，走路有些跛却不影响行动，大概是为了美观才去自己配了一支拐杖。

　　但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男人一开口，张家人就知道来者不善。

　　“张先生留学归来，理应为张大帅出一份力，毕竟人才难得。”胡少军摸着他的拐杖笑着说，“要是在学术领域得到了什么让人感叹的成果，身为张家人，张大帅也会自豪的。”

　　这分明是在敲打张易渊不要妄图把张家甩到一边，有什么好处也该和张家本家分一杯羹。

　　这一次不等张锦玲说话，张易渊就回答：“胡参谋说笑了，不过是取得了个小学位，哪担待得起‘人才’二字，目前实在是有些迷茫，也无努力方向，说来惭愧。胡参谋有什么好建议？”

　　张锦玲在一旁笑得温婉，藏在袖中的五指却捏了捏，为弟弟的大胆行径捏了一把汗。

　　“建议？”胡参谋顿了顿，然后说，“...不如张先生愿不愿意回北京城留在大帅左右，由我亲自引荐，在府里做个研究员？目前研究员也实在缺人，外人始终不比自家人。”

　　此话一出，张锦玲和张易渊脸色微变，在张大帅左右，无疑等同于放在眼皮底下的变相监禁，张易渊千万小心，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事情的发生没吗？可绕了个大弯，该来的原来终究会来。

　　他张易渊，暂时跳不出这个坑。

　　胡少求的语气像是轻描淡写，随口可以驳回的一句，实则是张家姐弟无法拒绝的‘好意’，反抗胡少求，等于反抗张大帅，也等于承认手里有东西。

　　“能为张大帅添一份助力，为张家添一份荣誉是我的荣幸。”张易渊压下心头所有暗自涌动的念头，勉强笑着，“只是麻烦胡参谋为我这么一个仅有微薄学识的学生引荐了。”

　　“不麻烦不麻烦，一家人无需客气。”胡少求神色越发和善，说着先站了起来，“我今天还有事，不能多聊实在抱歉，为了让张先生方便与我联系，我留了两个人在临海的大华饭店，再有别的，电话里细说吧。”

　　事已至此，一锤定音，没有人能改变什么了。

　　张易渊和张锦玲两人将胡少军送出门，直到
　　对方上了车，他们眼中划过的那一抹压抑了怒意极为相似。

　　张锦玲其实在胡少军求出北上的话时，身为家主的她也有些忍不住要说点什么，二十几年来她搬到上海自己做生意发家，不肯要本家的一丝一毫，就有了要断干净那层关系的意思。

　　她可以忍让张家的耻笑和训斥她的不识好歹，忘本的各种恶言，可涉及到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就在不能忍让。

　　她很清楚张易渊这次北上将会落到什么处境，那他娘的监视，还是人过的生活吗？！

　　“易渊，姐不会让你...”张锦玲皱着眉，语气强硬而坚决，却被张易渊伸手按住了胳膊。

　　张易渊神色平静，对着她轻轻摇头：“姐，我被卷进了这个局后，决定了要回来，就不可能再逃了。”

　　他宁愿让他姐知道这是他自愿用头去硬碰硬，也不愿被家人知道他心底的无措，这个‘张家’只剩下他们姐弟俩了，他没有办法再退。

　　从薛仕铭把他的消息卖给傅大帅那边的人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要再回到这里做一个了断。

　　而这个了断，就是为了能彻底摆脱嫌疑，再也没有人能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张少爷！张少爷！”吴姨从屋子里小跑出来，见张锦玲在一侧就打了个招呼：“苏先生他也过来了。”

　　此话一出，张锦玲的目光就迅速锁定了张易渊身上，露出一点调侃笑意：“哎，方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苏念城正坐在张家客厅里，面前放了一杯茶，他却只是伸手过去贴住茶杯，借一点热度暖手。

　　不多时，门口传来几人的脚步声，他一抬头就看见张易渊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张锦玲和吴姨，此时他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一丝焦躁，下一刻就压下了诸多思绪，站了起来给张家的两位主人打招呼。

　　“张先生，张小姐。”

　　“呀，苏先生来了？来的正好，易渊他也有要事和你商量。”张锦玲笑容爬上那张气质吸引人的脸，“吴姨，我想喝点热牛奶，你帮我煮点端上楼来吧。”

　　张易渊看着他姐步态优雅地上楼，随即目光放回在客厅中的苏念城那张难得有些为难的脸上，心中生出了点探究之意：“今天来找我有事？”

　　苏念城看着他：“...有。刚才出去的是张大帅派来的人？他们对你提出了什么要求？”

　　“刚才那名胡少求，你仇家的候选人之一，同样是张大帅的得力手下，”张易渊迈开脚走股走过去，好不生分地贴着苏念城坐下，明明一张沙发那么长他非得把人挤在角落，“说让我去总统府里谋个差事，好方便监视。”

　　“你也要上北京？”苏念城抓住了最后一句话，眉头微皱。

　　张易渊：“...什么叫你‘也’？苏处长的最近行程里居然也有北上这一列吗？你任务完成了？”

　　之前苏念城跟他说过，他溜到卢杰奇这一边是为了追踪这个‘重置计划’才被调到临海来，原本他是在总统府里头做个上尉军衔的，除非完成张大帅下放的任务，否则他不会申请回北京城。

　　“我把假东西给了胡少求拿回去交差，提前向卢杰奇递交回北京的申请。”苏念城说，“由于张大帅的怀疑，到了北京城，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艰难无比，我建议你把你研制出来的东西都藏起来，若是不行就全部销毁。”

　　苏念城说得十分认真，听起来完全是站在张易渊安全出发的忠告，一如他们两个以前刚合作时的平静和条理清晰，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段话是在公事公办地念台词，于是有忙快速补上一句：“张大帅那头的消息我会想办法截断，你不会有危险的。”

　　张易渊挑起一边的眉，似露出一抹坏笑：“苏处长的任务已经结束，就没有必要保护我了吧。”

　　“保你安全，”苏念城抓住张易渊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强行吸引对方的注意，在四目相对之下，他眼中的光芒温和而坚定，“无关任务，是我目前放在第一位的事情。”

　　他自认嘴皮子笨，不会那么多花言巧语，在逗弄与调笑中张易渊无疑要比他高明许多，但他明明白白地讲出心里的想法，张易渊就算是聋子也会明白。

　　也正是因为如此，‘风流才子’张易渊感觉自己的眼被对方的目光刺痛到，让他甚至忍不住悄悄地逃避。

　　他从未见过这种目光，并不是说他没有办法得到，只是以前玩心太重，一群莺莺燕燕擦肩而过，他都如过眼云烟，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想真心相待的，却有缘无分，撕烂了笑容就只剩下欺瞒。

　　苏念城身份本来就特殊，张易渊这边的事又没完没了，若两人走太近实在太危险，相互拖累的可能性更高。

　　就算是有这份心意，也未必非要在一起，像现在这种关系不是挺好。

　　乱世当前，没有几人能心想事成，他张易渊也仅仅是这沧海一粟而已。

　　张易渊不过愣了一瞬间，苏念城虽然猜不到他的想法，却透着他的双眼和脸色一闪而过的声色自觉不妥，忽而福至心灵地捉住了他，表情认真：“...张易渊。”

　　苏念城叫了这个男人的全名，他想要知道一个萦绕他心头久久不散的问题的答案。

　　“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人？仅仅是合作伙伴，或是普通朋友，还是...”

　　苏念城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眼前的男人已经凑了过来，伴随着一点不知名的香气，在两者呼吸可闻之间，侧头，堵上了他依旧在动的嘴巴。

　　双唇清浅一触，在离开之前探出了湿润柔软的舌尖，讨巧般在苏念城的下唇飞快一掠，留下一抹凉意。

　　苏念城木然地看着那张已经往后退开的笑脸，电光火石之间他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苏处长，就算我孤陋寡闻，也从没见过朋友之间还会干这个。”张易渊偷了个吻后欣赏着苏念城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十分愉快。

　　苏念城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随即唇一抿，眉眼中泛出一点细碎波澜，似乎是将什么东西死死地看在了眼里，有随时饿虎扑食的劲头。

　　张易渊悄无声息地往后蹭了一步，暗自念叨自己是不是又做过分了些，可是这样对方都不抗拒，不就是默许了他的那些小动作吗？

　　就在他们稍稍僵持之下，张锦玲却是从楼上探出了头来。

　　“苏先生，今晚就留下来一同吃晚饭吧，时间也不早了。”张锦玲的声音仿佛同时震醒了氛围暧昧的两人，张易渊咳了一声笑着摸摸鼻子，苏念城也收回了他的灼灼目光。

　　三人其乐融融地在张家用了一顿晚饭不提，苏念城只是把自己北上的事简单提了一嘴，，倒是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接到他一个属下的汇报。

　　这电话是从一个公共电话亭上打来的，双方对过暗号后，苏念城才开始皱着眉听着那头带着杂音的电话。

　　“那个地址是十几年前的旧街道布局，我找过去时已经被一条重建的主大街掩盖了原来的样子，不过当地人说，有一个地儿是重名的，我们倒是过去看了看，但那儿已经是一片废墟，杂草都有人高了。”

　　“有没有打听过那里原来是个什么地方？”苏念城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纸，一抖一摊放在桌面上，那是一张安徽省的地图，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落在一处没有任何标记的地方。

　　“问过了，他们说，那里本来是个疯人院，因为一场火灾烧坏了楼房，塌陷后压死了人，里头的医生和病人就全跑了，又地处偏僻，至今无人收购。”

　　苏念城顿了顿：“那家疯人院叫什么名字？”

　　“叫...邙山疯人院？当地人是这么说的。”

　　苏念城想起了张易渊的描述，如果没有错的话，张易渊应该不知道那时自己身在外省，所以在临海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疯人院。

　　虽然名字没对上号，但那个地方难不成还会连着建两座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