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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草市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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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下了一月大雨,云峰堆如乱石翻滚,雷鸣徘徊在山中,红电在云中狡蛇般腾窜,大雨倾盆,水吞吐着裸露的山地表面可卷起来的一切,长啸着滚滚自飞龙山群间奔下,冲垮了弱不禁风的谷中乔木,泥流像穿了小孩衣服的妖怪将山底溪流撑了个巨大的口子,一泄而下,江海浪涌般汇入梦神湖,梦神湖气如沼泽,水清如镜,飞仙群峰失控的波涛像陷入了梦神湖,被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连涟漪都缩头消失了。
一月大雨过后,梦神湖只扩了几亩,两边的田地庄稼除了颗粒被风雨吹落一些,竟毫发无损。可见湖之深,有老人传言,这湖原是远古龙出生所破的裂缝,深洞下是万年的滚烫熔岩,才得以孵化神龙,神龙破壳出,天地震动,经天帝驯化留在天上,从此,此缝周边草木不生,但人间风雨汇集数万年的天地雨水,水光潋滟,草木疯长,天寒水暖,皑皑雪中,汽腾九霄,引来天神洗沐,庄稼得以年年大丰。
飞龙山恍若一条横卧的巨龙,龙头朝东,龙尾扫西,山高水深,河流纵横,北部这带梦神湖雨水足,草木丰茂,村民富足,近几年又开了路,通向大都市,山里粟粒充足,果实甜得冒糖,年年丰收,有钱的买通了外面大官商贾的粮仓货仓,雇着家里穷得掀不开锅的飞龙山南部的壮丁,运到大都市去赚得个个盆满钵满。
山北山南贫富悬殊,矛盾也日积月累,山北的梦神村周家是飞龙山各大小村落人尽皆知的财神爷。北部继梦神而次之的是蚕仙村,做些蚕桑纺织的布匹买卖,南部最穷的是守林村,地域狭窄,灌木丛生,山上乔木向阳而生,松树多半,时有松鼠窜跳其上,暗处毒蛇蚓盘,村民多为樵夫,近年来转行为梦神、蚕仙等大村的苦力,村中老弱留守居多。
雨过天晴,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口,梦神村的村民纷纷拆掉家门口防雨的棕榈叶子,把家里憋坏了的牲畜放出来喂了,然后去赶今早才开始张罗的集市。
鸡鸭嘈嘈,鱼鳞灿烂,挑担子的在吆喝,摆摊的在拉拢,此起彼伏的人声在一簇簇鱼肉蔬菜上方回旋,擦肩接踵,好不热闹。
这菜市场一面靠丘,山泥汇积,算个土丘,稀稀疏疏点缀着几丛还没牙缝齐的灌木,再过一小林便是梦神湖,但当地自诩前朝探花郎,说书的张鸟嘴喜欢把它叫作山,原因是他的屋子在这山脚下,取个高深莫测,归隐山林的意思。他的屋子,与其说是个屋子,不如称个棚子也对得起它大风刮它三重茅,下雨灌注的狼狈样子。
张鸟嘴不管,美名其曰不漏阁,到是有点文 张鸟嘴不管,美名其曰不漏阁,到是有点文人雅士苦中作乐的意味。这不漏阁是他招揽生意的铺子,作为梦神村最渊博见多识广的文化人,却是当地请不起戏台班又能消遣的唯一去处。
“张鸟嘴,你上次讲到哪啦,默然谷主的孙女的姑姑的妹妹的侄子的儿子是不是夭折啦啊?”
“ 不对啊你昨天是不是没来啊,昨天讲到屠龙老头他舅舅家的猫生了一窝小猫有一只有五条腿哪。”
张鸟嘴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把不知哪捡来的折纸扇“哗——”得一声打开,于是四周安静,种田晒得黝黑满身肌肉的婆娘们像好学生一样乖巧得闭了口。
张鸟嘴喝一口搪瓷碗里的清茶,半晌他这才捻着八字胡拖长嗓子: “啊那啥……话说那天黑云暗沉,狂风暴雨原来是活神仙打架啦,屠龙将军一马当先刷得拔出他的金光闪闪的伏龙戟向那雷鸣电闪的卷风刺去,那卷风力大无比差点把将军吹跑啦!”
“鹅鹅鹅哈哈哈哈……”愚昧无知的村妇们非常适时的报以爽朗笑声乖乖地等张鸟嘴讲下去。
鸟嘴先生很满意地喝口茶,晃晃身子继续讲:“当然啊,我们的大将军没那么弱。一个乾坤跟头就定住了,威风凛凛,再接再厉,猛如二唐家吃人的旺财!”
旺财摇摇尾巴,友善得打了个哈欠。歪着狗头,提起一条前腿往后刺啦刺啦得搔痒。
张鸟嘴极其不满得瞪了旺财一眼,道:“那屠龙将军啊对着那卷风一顿胖揍,卷风可不得不现出原型来啦,是一条千丈的巨龙,在黑云滚滚下啸出一声震动天地的龙呤,摇头晃脑的恶狠狠想要吃人喽,但我们的将军没有被吓到,一声命下严守阵地,然后他冲向巨龙在九霄云外和那龙打起来了……”
张鸟嘴正待开扇比划一番乾坤,说时迟那时快,“咚”得一下可清脆了,接着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骂声迭起。
听说书的众人看见一帮挤在人堆里的小毛孩在山下菜场里闹得鸡犬不宁。
“哎呦我的番茄!”番茄纷纷滚落,在泥泞的地上炸开红花,可心疼死了那来不及接着的倒霉的菜贩子,狠狠咒骂道,“长眼了吗!赶着投胎去呢?!”
“李大娘小心啊,你的杀猪刀啊啊啊离俺远点!!!”有刚好在铺前买猪肉的人吓了一跳,险险躲过李大娘的杀猪刀。
逛街的狗子被惊得狂吠着窜起来,撒丫子地乱跑,穿米黄色裙衫的小姑娘被这架势一屁股吓坐在摊子上,她篮里的鸡蛋摔了出去,一地的臭气熏天,她随即反应过来,插着腰挎着篮找那蛋婆子说理去,声音尖细,嗓门洪亮,“囤囤臭了的蛋也敢拿出来糊弄人!”
“哎那孩子小心滑倒摔散架了!”也有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横冲直撞,急的像他们的母亲,她又腾不出手,急急地远远得喊了声。
“这谁家的小孩儿啊,这么横!”
“散了吧散了吧,还能是谁家的,别挡路!”
……
一道蛮横的童音吼道:“快抓住那个臭小子!他准是偷吃了我家的贡品!”一顽劣少年剑眉倒竖,两眼因怒不可遏瞪得像名将张飞,一手握着个木棍,棍子另一头在地上狠狠拍打,溅了同伙一身泥水。
“老大,不好找啊人那么多他肯定躲人群中了……”一个“军师”狗腿子躲着泥水,一不留神挤倒一摞鸡蛋,哗啦啦白的黄的随着声响一地狼藉。
一个粗壮的黑毛手臂拎起那“军师”狗腿子的后领,嗓门大得像要把“军师”狗腿子脑袋吞了,“小兔崽子!挤自己家的鸡蛋?害你爹我又亏本无收!为什么不挤别人家的!找揍!”“军师”来不及逃脱,一阵哭爹喊娘的求饶。
人群闹腾,那所谓的偷贡品的贼早已溜出市集了。
一少年十三四岁模样,身板单薄,着一不合身的灰色旧麻衫,面容白皙,除却那半脸脏泥不提,还算五官清秀,一手握着个只鼓了一半的麻袋,四顾无人后,嘴角咧现了半边酒窝,一通肆无忌惮的笑之后,他从怀里掏出菜摊上趁乱顺手捎来的一个苹果,抛了几下把玩欣赏,搓了搓又塞回兜里,沿着荒草被人踩平的小径,踏着夕阳,悠哉悠哉地打算回斜对坡沟深处里的守林村庄去了。
他忽然感觉肩上搭着什么东西,后背那东西刚想开口,少年轻笑一声,出其不意地将搭在他肩上的“鸟爪子”过肩借力一抡。
一声仿佛十年咳不出老痰的惨声在耳边炸响。
“啊啊啊啊咳咳咳咳——”
那干瘪如脱了粒的四季豆的老头吓了个不清,张鸟嘴破音喊道,“臭小子!你大逆不道摔死老夫子我!”
可惜,迟了。
江行的笑还没收回去,忙面不改色地正经鞠礼,看张鸟嘴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装死,“先生再不起来,如此大礼小辈我可折寿了。”
“你小子是顽了些,顽些也就罢,还不懂礼!一声不吭就动手脚,老夫防不胜防,成何体统!”弱不禁风的鸟嘴先生顺着江行老实递过去的手一骨碌爬起来。
“今天可把你威风逞够喽。接二连三惹梦神村大爷们不高兴,小心给你小子抓起来去掏粪。”
张鸟嘴极其不雅地摸着与大地亲密接触过正在发散着余痛的屁股,如橄榄的脑袋上一支歪歪的乌木簪子摇摇晃晃,那斑白的发髻下一秒要散架似的,这老先生在意地拨弄了一下稀疏的头发,簪子仍摇摇晃晃的在他脑袋上晃着。
“比旺财还敏。感,你这招向谁学的!气煞老夫!”张鸟嘴一手提扇,一手拍了拍不知穿了多少年的道士衣服——据说它原先是黑的,现在似白如灰。说来奇怪,一年少学孔儒的读书人后竟研了老道,矮瘦老道士原地暴躁跳脚,那发髻都在气的颤抖,画面居然有几分喜感。
江行熟视无睹道:“我非惹事,也并未偷他家贡品,今日在集市受家母嘱托补些家用,此前与周家少爷结怨,如今被少爷追打久了竟也摸出了点门道,今日莽撞,晚辈还请先生恕罪。”
少年清隽瘦弱的像没吃饱饭,粗布麻衣却遮不住他趋向倾长小白杨似的少年骨。
周家生四女,周老爷晚来得子,恨不得将小儿子泡在蜜罐里,老太爷取之名耀楣,指望这孩子光耀他周家门楣。不光周家上下在少爷面前向来逆来顺受,许是父母灌输思想,梦神村的孩子也把周少爷当作老大,众星拱月般的集万众宠爱于一身。
张鸟嘴见他那清澈的眼眸在黄昏渲染下折射出琥珀般晶莹的光,少年眼中有光,却神情淡漠,像是没把周家少爷的刁难放在心上,似傲气地转头望向了天边。
顺着江行的视线望去,火烧云在远山的轮廓线上腾地半边天绚丽旖旎,紫红玫瑰色金色龙腾虎跃地奔跑在守林村天边,粉色的祥云驾着神仙似的漫游了整片天。
暮霭艳丽,少年轮廓清晰的侧脸镀了一层金边,眉间的桀骜不驯沾上了红尘。
张鸟嘴觉得这个道歉一点也不诚意,像是少年的心不在焉,却原谅地轻轻拿扇柄敲了江行的脑门,江行转过头来,见鞋旁有株突兀长着的小草,长得不青不黄。
“周家日祭先祖,酒、脯、枣、栗,无牲币以祭之。同期,周家为庆周老太太大寿之喜,大摆宴席,宴请了诸多达官贵人,丝管纷纷,舞姿袅袅,还陈列了一些新获的宝物以供欣赏。 ”张鸟嘴摸须道。“风声走漏,怕是被偷走了什么宝贝。”
“周家背靠良田,将梦神肥沃之地尽买其下,仗着财大气粗,靠山雄厚,当时收买人心多有不满,却人人忍气吞声,他是梦神村一家独大,无人敢与他针锋相对。后来周家剥削苛刻,只往自家钱袋子里装钱,闹了很多人命事,也得罪了许多不甘之人。”
江行道:“晚辈听人言,周家第三代周承雄,也是如今的周老太爷,早年靠变卖文物成家,后周家不知从何处得手一批好货,卖了一笔大价钱,周承雄初来梦神看如画风景连连咋舌,称之为世外桃源,安顿在梦神村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张鸟嘴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在偷听人墙角,继续道:“周家非本地土著,如今在本土刨地,却富过本地著民,愈发地根深叶茂,啧啧啧,周家在从商方面倒是颇有造诣。最近周家不知从哪搞来了一批法器,随行的苦力大半丧命,那其中竟然有一把当年屠龙将军用过的‘麟冤'剑,还有一盏龙骨灯,据说可照明千年。”
“先生是以为……” 江行不免兴奋地眼眸一亮,兴致盎然地挑眉道,“那些传说怕是真的。”
“周家极其可能挖掘了上代屠龙战场,屠龙战场的发现意味着龙渊开了,千年轮回,天下大乱。” 张鸟嘴停顿一下,“周家此次祭祀镇邪之宝怕正是此剑,宴请四方,扬周家名威。”
“先生这是对周家祭祀起兴趣了。”
“此等异事老夫自然不能落下,奇珍异宝无人不喜哪,更何况名剑的惊鸿一瞥。” 张鸟嘴晃着扇子,捻着胡子,严肃得很,“带你小子见见世面去。”
江行确实除了知道哪边的树木好伐,哪家的果蔬物美价廉,是没见过世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堂门槛高,他偶有闲暇,也只躲在不漏阁听书。
少年人还是很喜欢豪气万丈,侠肝义胆,威风凛凛的故事的。
张鸟嘴以为江行被他的博学多识所折服,满意地想,再有灵气的孩子还是小孩子,飘飘然:“久见云开,溪又清了,鱼虾空游成群,我还知道你娘今天做了蒜蓉炒虾、鲫鱼炖豆腐……她邀老夫子我去赏她的好手艺。”
老狐狸的尾巴翘上天。过去张鸟嘴妄想挂名做江行他干爹。
江行微笑道:“怕是今天晚上又该下雨了。家母手艺虽好也不敢让先生多说赏。”
张鸟嘴:“……”
鸟嘴先生唰的一下叠起扇子,又啪嗒打开扇面,拂面仙风道骨,又像疯子言语:“对对对对对所言甚是,老夫算一卦今晚是雨,家里没米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改日不如撞日,给你娘的蒜蓉炒虾作诗去!”
“先生好雅致。”江行笑道,却不戳穿这老狐狸蹭饭之意。“晚辈今日恰好买了小半斗稻米。”
一老一少慢慢向村里踱去。火烧云烧得厉害。邪云笼罩,一派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