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于北南》温南渡

2、第一章 领养

　　/领养

　　正是六月炎炎夏日，屋外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向外散发着缕缕热气，路边的小叶榕耷拉着叶子，在树下乘凉的知了扯着嗓子不停地叫着，街上早都没有了行人，一个个都躲回家了，这样大热的天谁愿意在外待着。

　　叶栾抬头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男人，一身黑色长衣长裤，西装革履，和她身上薄薄的棉布裙子相比，倒像是在过秋天。

　　察觉她的目光，季子澜直视叶栾，良久抬手掸了掸手里的烟，嗓音温凉，像一阵凉风拂过心头：“阿栾，你同意吗？”

　　同意？其实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吧。叶栾扭头看向叶建平，而叶建平向她点点头，示意她同意。

　　叶栾吸了口气，手心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微微放松手，风扇吹来的风让她觉得一丝微凉。

　　“我……可以随时回来看看的吗？”叶栾问季子澜，眼里带着希冀。

　　还不等季子澜回答，叶建平就抢先说道，很是干脆地拒绝：“回来干啥？小栾，你不用惦记我和你婶婶的，你只管照顾好你自己。”

　　叶栾抿抿唇，膝上的手紧握，对叶建平的话置若罔闻，又问：“可以吧？”

　　季子澜将烟摁灭，轻笑，眉眼甚是温和：“我家姑娘的要求，我作为父亲自然是无所不应。”

　　叶栾一怔，我家姑娘？多好的词，竟让她心底一暖。得到满意的答案，叶栾终于弯唇：“谢谢您。”

　　话落起身径直往二楼她的房间走。

　　无论怎样都是寄人篱下，如果她离开叔叔一家，他们可以过得更好，那她走就是了。

　　东西很快收拾好，叶建平敲门进来，颤着唇低声说着：“小栾，你不要怪叔叔，好吗？”

　　不是他狠心要将大哥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往外推，只是如今这形势，他不选择这般做，将来叶栾只会过得艰难。

　　叶栾握紧行李箱的拉杆，红了眼眶，哽咽：“小栾谢谢叔叔这两年的照顾，我不怪叔叔的……”说到最后叶栾抬手捂住双眼蹲在地上，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滑出滴落在地板上晕出一片深色：“阿栾真的谢谢叔叔……照顾阿栾……这么久……”

　　叶家出事以后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家里的亲戚都避之不及，谁也不肯收留她。最后是叶建平把她领回家，给了她小小的一方天地。供她吃穿，供她上学。

　　这份恩情她铭记在心，对叶建平自然也是心存感激，如今一时就要离开去到一个距离J省几千公里的地方，她舍不得——舍不得还在这里的亲人，也舍不得这片养育她十几年的故土。

　　叶建平一家本来就不够富足，两个儿子都在上学，吃穿用度自是不少。又加上一个她，唐籁自然不高兴的，想要把她送走，她可以理解。

　　叶建平上前将叶栾拉起来抱入怀中，双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底的痛苦渐渐隐没：“小栾不哭，季先生和季家都会对你好的。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

　　黑色的路虎沿着古朴街道开出，叶栾看着渐渐往后移动的青砖绿瓦，缓缓闭上眼，她就要去北方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城市。

　　“阿栾，我答应你的事就绝不会食言，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望你的叔叔婶婶。”

　　季子澜软了软嗓音，身旁这个眉眼同冉思有几分相似的姑娘，着实让他有些心疼。

　　明明就遍体鳞伤，偏偏故作坚强。

　　叶栾睁开眼，一针见血地问：“为什么要选择领养我？”

　　一般领养多选择未懂事的孩子，而她如今快满十六岁，她实在想不出季子澜领养她的理由。

　　季子澜微怔，继而轻笑，解释：“阿栾，我是军人，因为职业原因，我常年都不在家。而我的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我才会选择你。”顿了顿，他看向叶栾，眼底坦坦荡荡:“你聪明懂事，又讨喜，很符合我的领养标准。”

　　似乎是那么一个理，可是到底如何只有季子澜知晓。她还是不相信是季子澜说的那样。

　　季家在B市地位显赫，如果不是因为有内情，怎么会选择领养孩子？何况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总之无论怎样对季家都不好。

　　叶栾没再问，别开眼转而去看窗外不断摇过的景色。

　　由于天气状况不佳遇上雷暴天气，飞机在C市停了一晚之后才再次起飞回B市。落地之时已是第二日上午十点过。叶栾跟着季子澜一起出了机场便上车直奔军区大院。

　　不同于南方的小桥流水人家，B市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所见皆是繁华和灯红酒绿。

　　叶栾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由得生出一丝无奈。

　　季子澜手指敲着车窗沿，半晌斟酌着开口：“阿栾，既然你入了我们季家，那么这个名字就……”

　　予她季家的姓是她入季家的第一步，但她并不想......

　　可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妥协。

　　叶栾回神，抢先说：“我答应，但是可不可以只改姓不改名。”

　　这倒也无可厚非，况且冉思也说过改姓即可，季子澜点头：“依你。”顿了顿，他侧目看着叶栾，冷硬的侧脸带着一丝严肃：“纪栾，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纪。”

　　“为什么是这个纪？”

　　季子澜看着她，解释：“这是冉思的意思。”

　　纪栾默然，冉思便是季子澜的夫人。

　　纪栾。

　　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即将是自己的名字。

　　从出机场便是黑沉的天，大片乌云消消散散终化作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像倒豆子一样。

　　纪栾看着人行道上的行人小跑到公交车站台下躲雨，眼底升起些许柔色，总归她在这个世上是有人可以依靠了。

　　往后季家便是她可以遮风挡雨的一处。

　　季子澜叹了口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车窗外，“夏天就这样，多雨时节，阴晴不定。”

　　“人生不也如此吗？”纪栾小声道。

　　季子澜没听清，偏头看向她，纪栾摇头，又归于沉默。

　　越野车拐进一条小道，一路开进去纪栾才发现这边很僻静，没有什么车流。路两边栽着梧桐，大都是上了年份的树，偌大的树冠遮住了大雨，使得雨势颇小。

　　几分钟后，一片红墙高楼建筑映入眼帘，看着倒是有些年代了。

　　季子澜指着朦胧雨雾中不大清晰的房子，对纪栾道：“这块便是军区大院，B市大多数退役军人家属都住这边。”

　　说着他指向一旁的三栋建筑，三栋红楼紧挨在一起，纪栾看去，瞧见明明灭灭的灯火，便闻季子澜继续道：“这是辛家，中间是我们季家，再边上那个是肖家。三家关系都极好，老爷子们时常凑一块儿下棋听戏唠嗑，以后你可以多去串串门。”

　　纪栾点头。

　　车子往院子里拐，季子澜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肖家也有个姑娘，比你大不了几岁，想来你们该是谈得来的。等阿槿那丫头从学校回来让冉思介绍你们认识。”

　　季子澜他们这一辈里的野小子们大都已经成家立业，院里的孩子都还太小，和纪栾是玩不到一处的。

　　想来只有肖家的姑娘，再者当属季家老幺季脩梵了。

　　“嗯。”纪栾应声，缓缓点头。

　　路虎很快驶进季家大院，门口站岗的勤卫兵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

　　车子还未停稳就从屋内出来一妇人，身后还有一人替她撑着伞。

　　纪栾刚推门下车，冉思就抬手牵过她，声音带了颤抖：“阿栾？”

　　莫名的熟悉蓦地袭上心头，纪栾却又说不上是哪里熟悉，她嗓子有些发疼，开口竟带着沙哑：“您好。”

　　冉思眼底带着的丝丝愧疚转瞬即逝，纪栾并未察觉到，她牵着纪栾的手微微发抖，情绪激动，半晌才低声道：“好姑娘，你终于来了。”

　　纪栾觉得奇怪，刚想说话，季子澜便从一旁过来揽过冉思，握了握她的手，“外边凉，进去再说。”

　　进了玄关，凌姨从鞋柜里取出冉思事先给纪栾准备好的拖鞋，小小巧巧的一双，还是眼下小姑娘们最喜欢的款式，纪栾局促地换上，由冉思领着进了客厅。

　　季家的别墅是很中式的装潢，一进客厅便感受到很是浓郁的年代感，那是来自上个世纪时兴的风格，不过却令纪栾觉得很是心安。

　　客厅沙发上坐着季英澜，听见动静，他往这边瞧来。

　　小姑娘一头及耳短发，额前几缕碎刘海儿愈衬得脸小，穿着一身浅紫色棉布裙子，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腿和手臂。

　　人白白净净的，眉眼干净，和冉思倒有几分相似。一双眼神炯炯有神，只是带着几分疲倦。
　　瞧着倒是讨喜的。

　　三人走到茶几旁，季子澜向纪栾介绍：“这是我爸，季英澜，你该叫爷爷。”

　　纪栾闻言看向季英澜，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却依稀可见眉眼间的英气，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看遍世间百态，却也不失慈祥，纪栾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小声问好：“您好。”

　　季英澜看着纪栾，她眼下布着淡淡的青黑，看样子是没休息好。

　　小姑娘略显紧张，手抠着指甲盖。一双灵动的眼看着他，带着许多情绪，亮晶晶的，竟然令季英澜动容。

　　季家本是多儿郎，女儿只有季子瑜一个，嫁出去好些年，虽说人在B市，到底也是嫁出去的女儿，哪能常在家里待着。

　　到了季子瑜这一辈儿，也是只有周远一个儿子，未曾生有女儿。倒是季英澜一直希望家里可以再添一两个孙女儿，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终于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没季英澜难免还是觉得高兴的。

　　季英澜清了清嗓子，试着放软声音，向她招手：“好孩子，到爷爷跟前来。”

　　季子澜和冉思同他说要领养孩子的时候其实他是不太愿意的，到底季家不比寻常人家，突然领养孩子势必会让外人揣测颇多。只是考虑到季子澜常年在部队里，和冉思也结婚好几年，前两年冉思好不容易怀孕，却因意外流产，自此身体大损，要孩子对母体风险太大才致使季家迟迟未有孙辈。

　　他哪里不希望家里多几个孙辈，限于现实因素和季子澜的多次劝说，他也不得不点头。

　　纪栾偏头看了看冉思和季子澜，见他二人对她点点头示意她上前。纪栾舔舔唇，几步上前，乖巧地蹲在季英澜腿边，弯唇，轻声道：“小时候一直很希望我也能有一个像您这样有气魄的爷爷，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季英澜闻言开怀大笑，慈爱地抬手揉揉纪栾的头，由心地夸赞：“是个好姑娘！”

　　“谢谢爷爷夸赞！”纪栾仰头，眉眼带笑。

　　一边的季子澜和冉思对视一眼，倏地松了一口气。

　　纪栾向来是会看人看事的，既来则安，纵使她与季家没有血缘关系，但既然他们愿意接纳她，她便要学会接受。

　　殊不知，她和季家的纠葛才是一个开始。

　　是缘是劫，还未可知。

　　——

　　快到中饭时候，冉思知道纪栾今天到，特地让凌姨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还亲自下了厨。

　　季家一家子都喜欢她，从上桌开始就使劲儿给她夹菜添饭，嘘寒问暖，生怕她不习惯觉得拘束，一顿饭下来吃了个撑也把几个人认熟了。

　　知道纪栾没休息好，晚上吃完饭冉思便早早地带她上楼。

　　冉思打开朝南的一间房，那是整栋楼采光最好的一间。

　　先前是季脩梵的房间，因为季脩梵这几年常住公司或者是御城北苑那边，不常回来住，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冉思便跟季脩梵一商量改成了纪栾的房间，把隔壁那间采光差了些的改成了季脩梵的房间。

　　“这里是你的房间，隔壁那间是你小叔的。我的在那头，你要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过来找我。”冉思指了指尽头那间房。

　　纪栾顺着看过去，刚好看到朱红的房门，她点点头。

　　打开房间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粉红色，纪栾看得一怔，冉思见她发愣，轻笑，拉着她进门，“不知道你都喜欢什么颜色，就按着肖家丫头阿槿跟我推荐的布置了。她说你们小姑娘都喜欢粉色，你还喜欢吧？要是不喜欢我吗后面再改就是。”

　　纪栾喜欢粉色，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也不好拂了冉思的好意，她点头：“喜欢的。”

　　“喜欢就好。”冉思眉眼带笑，余光瞥见一旁的衣帽间，又领着纪栾过去，“我见过你的照片，所以按着上边的身量给你挑了些衣服。”冉思推开门，纪栾便瞧见屋子里挂满了衣服，从裙装，到T恤，裤子以及外套还有鞋子……一年四季的基本上都是齐全的。

　　冉思挑了几件出来在她身上量了量，“看着是合身的，有时间你都试试，要是不合适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再买啊！”

　　纪栾被冉思的热情弄得鼻头发酸，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替她置办衣物了，她点点头，眼眶微红：“谢谢。”

　　冉思手一顿，旋即抬手摸摸纪栾的头，眉眼慈爱：“阿栾，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母女之间是不需要这么客气的。”冉思笑了笑，收回手，“行了，你也累了，洗洗睡吧，明早我再带你出去走走。”

　　临出门时，冉思牵着纪栾的手，柔声道：“阿栾，对于称呼你不用刻意，你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冉姨吧。”

　　领养是她提的，人也是她选的，抛开她的身世背景，她是打心眼儿里很喜欢这姑娘。

　　洗漱完，纪栾爬上床躺下。

　　床很软，枕头和被子都是晒过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她陷在床上，望着粉色的床帐，揉了揉眼才闭眼睡觉。

　　纪栾有点认床，加上又是初来乍到，一闭上眼白日里发生的事儿就统统的在眼前出现，像是放电影一样，于是躺在床上半晌也睡不着。

　　房间里的灯都关了，盈盈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映进来，泛着一丝莹白。

　　纪栾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白天刚下过雨晚上雨停了，天空还泛着宝蓝色，像一条绵柔的丝带般，深沉和宁远。

　　楼下梧桐树下是一排排昏黄的路灯，照着来时路。

　　纪栾弯了弯嘴角，席地坐下，凉意登时浸入骨子里，忐忑了一天的心就这么沉静下来，她喃喃自语：“妈妈，囡囡很喜欢冉姨......她就像你一样温柔，就像你一样对我好......”

　　“你不用担心我了，我在这里很好，也会试着过得更好。”

　　楼下有车子开进大院，引擎渐息，车灯却依旧照亮了院子，一道黑色影子从车上下来，车灯也随之而灭，借着路边的灯光，纪栾依稀瞧见那道影子就立在车边，似乎是在听电话。

　　因为逆光，她并没有看清什么。

　　过了许久，那道影子收了手机，转而掏出一支烟，橘色的灯火将烟点燃，一抹猩红在黑暗里十分打眼。

　　她坐在地上看着那道黑影，半晌，眼皮微沉才上床睡觉。

　　纪栾做了一个梦，梦里爸爸妈妈都还在。

　　醒来的时候看见床边坐了一个人，迷迷糊糊之间瞧见和妈妈一样的眉眼，纪栾嗓子发疼，哑着嗓子喊：“妈妈？”

　　冉思扶她起来，把挡着她脸的头发拂至耳后，“好阿栾，是妈妈。”

　　纪栾浑身一僵，一瞬间四周都静下来，她看着冉思姣好的面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