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酒馆》陈酉时

5、第五章

　　他在店里坐下来，轻轻的翻开日记本。直到某一页，他久久未曾翻动，呆坐在那里，落地窗折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把酒推到他面前，他的视线终于转回，落到酒上。“这是什么酒？”
　　“它的名字叫‘如果’。”
　　他自嘲的笑一声：“你店里的酒名，都还挺奇怪的。”
　　“随心调配，跟着心情走咯。”不是第一次有客人问这酒名了，我早已习惯。
　　他又静默一会儿，“洛伊把我们的故事存在你这里了是吗？”
　　“确切来说是你们一半的故事。”见他不解，我接着解释道：“从开始到现在的故事都是从苏洛伊的视角来写的，你说算不算是一半的故事？”
　　“我可以看一看吗？”
　　我突然起了心思，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另一面，起身去取回苏洛伊的故事的过程中，我对他说：“看是可以，你得拿一个故事来换。”
　　“可是我没有故事。”——女孩倍加珍藏的爱情故事，在男孩看来却是没有故事。
　　我耸耸肩，调一杯酒给自己，“无妨，你这里，不是有这个故事的另一半么？”
　　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点头同意，我从平板中调出苏洛伊的故事，递给他。平板里的故事都是 按照讲述人的名字命名的，我隐隐有些心酸，这些人把自己最为珍惜的故事存放在这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可是他们故事里的主角，却是毫不知情。我暗自思忖着，这个故事或许可以换个名字。“伊枫？”“洛枫？”“伊楠？”还是“伊楠”比较好听。
　　我还在出神着，尹南枫已经放下了平板，喃喃道：“我没想到，我在她心里的分量竟然这样重。”他苦笑一声，“我还有什么脸说我后悔了呢，我将她伤的这样深。”那一杯“如果”，勾起他心里的苦涩。我又调了一杯酒给他，“这是苏洛伊来时常点的，叫‘未完待续’。”
　　他仰头一口灌下去，好像要压制住那种后悔苦涩的蔓延。“如果我们真的还是未完待续，我倒是愿意跟你讲讲我们的故事。”
　　“我跟前女友开学前分手是真的，我追班上的小夏是真的，我主动招惹她，也是真的。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我挺渣的？”他自嘲的笑一声，又接着讲下去。
　　“那段时间跟前女友分手后，我浑浑噩噩，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有趣，便起了玩玩的心思。本来一开始只是做哥哥，无趣的生活也变得有趣，出于哥哥的这个角色，我对她很是照顾。我承认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后来发展成情侣，却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我跟她表白，没想到像我这么坏的名声，她竟然会答应。
　　所有的情话，所有的好，就像习惯一般信手拈来。在晚上，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受不了用这样的自己来面对单纯美好的她，我跟小强说了我的感受，在最后一个晚自习，我们俩传了一个晚自习的纸条，那些我没法对她说出口的话，都在那张纸条上说了出来。我可能是注孤生吧，我对小强说，小强只说，我不爱就不要耽误人家，拖的越久伤害越深。最后在晚自习结束的前一分钟，我把这张写满了浑话的纸条，传给了她。
　　但是当她一放学就拎着书包跑了，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我的时候，我特别难受，那种要失去她了，要失去那个一直对我这么好的女孩子的感觉压的我喘不过气，我知道我后悔了。在我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明白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将前女友给我的伤害报复到别人身上，对小夏是，对洛伊也是。只不过洛伊是真的被我报复到了。”
　　他就此停住，酒已见底。男孩的讲述平铺直抒，很是简洁的讲完了苏洛伊的那么长那么丰富的故事。女孩子铭记故事细节，男孩子则只记故事发展。这个想法一在我的脑海里形成，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向来是客观冷静的听来来往往的客人们讲故事，很少掺杂一些个人情感在里面，因为我明白的听的故事都是从讲述人的角度来讲的，甚少有客人能够客观公正的评价自己故事里的每一个人。
　　“我感觉我是喜欢她的。”他一个下午以来第一次正视我，“如果她再来，希望你能把我的心意告诉她。”
　　“我只会把你今天的讲述记录到你们的故事里去，她来了，看不看是她的事情，我只负责记录故事。”
　　我把平板收回，他怔了一下，接着又释然道：“我知道我今天下午的话她知道了会很难受，但是我也不想再骗她了。我只希望她能重新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他把酒钱付了，打算离开。我抱着猫目送他离去，不知道苏洛伊会不会原谅他？凭心来说，我觉得两人就此分开或许是好的，一个错误的开始，又何必继续下去呢？——我感觉我是喜欢她的，这句话，是还有所不确定吗？
　　“可是感情的事，又有谁能说的清呐，”我一遍一遍的顺着皮特的毛，听着远处的钟塔厚重的一声声的报时，“我自始至终，也不过一个旁观者罢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周日的下午，苏洛伊来了。
　　她步伐轻快，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在发光。我像往常一样给她调上一杯“未完待续”，然后故意不问她，专注地擦着杯子，倒是皮特凑到她身边，一副撒娇的模样，这小白眼狼。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一口气抽掉“未完待续”，颇有些哀怨的说道：“你咋不问我结果怎样了呀？”
　　“我不急，你今天不就是来告诉我结果的吗？”我轻笑着为她续上酒，“而且，瞧你这样子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摆摆手，“没意思，你总得问问我嘛。算啦，下午刚和尹南枫看完电影回来。”
　　我这次到很上道，顺口接过来：“你们咋和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周一开始上课后，他就反悔了。每节下课一遍一遍的来请求我的原谅，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这么低声下气的求我，跟我保证他不会再犯浑，我情感上一点都把持不住，谁叫我喜欢他呢？”
　　我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可能是这段感情结束的太突然，太草率，以至于你很难从中抽离出来。”我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不会把尹南枫的那段记录交给她看，虽然这样做有违背我的原则，但是我就是，不想看到也不想面对那句话。
　　她耸耸肩，笑道：“可能吧。感情这事儿，谁也说不清，可能是喜欢，可能是不甘，或者什么其他的掺杂在一起。后来小强也来劝我，我知道我心里已经想原谅他了，但是理智让我不再敢那么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后悔呢。”
　　我们都沉默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对尹南枫并没有太好的印象，但是我不能说。
　　苏洛伊喝干酒，冲我调皮一笑，“老板娘，再续上。”
　　“诶，不能酒不要钱你就当水喝啊，想把我这小店喝没啊？”话是这样说，我还是起身为她续上酒，又为我自己满上杯，“干杯！”
　　“干！”
　　我们咕嘟咕嘟的喝下一整杯酒，脸都有些泛红，然后盯着彼此，哈哈大笑起来。苏洛伊豪气的拍着桌子站起来，“我管他以后会不会后悔，反正我现在不后悔就成。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的酒精度数比她的高，一口气干下去竟有些微醺，我撑着侧脸，嘲笑她：“你的诗都背串了，咋读的高三啊？”说罢，我拎上酒瓶扶着窗站起来，晃着酒瓶念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苏洛伊又喝掉一瓶，大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如果这时候酒馆旁边有行人路过，肯定会嫌弃我们两个像疯子一样，喝着酒，唱着歌，背着诗，大声笑闹，恣意疯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多年没醉过了。
　　很多年了，为什么这些很多年，我都不记得了呢？我只记得大学毕业后的我一事无成，最后靠着卖掉老家的房子在此谋生，大学毕业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在这里每天听着别人的故事，却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里都难免有些俗套情节，或许我跟这些芸芸众生的故事重叠在一起，让我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了。
　　我兀自头痛着，苏洛伊一边喝酒，一边翻着留厅里的故事。忽然她拍着我，问：“你这个阮阮的故事，是哪个阮阮？”
　　我头脑有些发昏，“还能有哪个阮阮啊？”
　　她面色有些奇怪，“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阮阮，好像是我表姐。她结婚时我当的伴娘，结婚前夜她跟我讲过一些她和我姐夫的事。”
　　“嗯？”我更懵了，世界如此之小吗？
　　“可是我表姐在郑州上班啊，她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有，她和我姐夫离婚了？”
　　没错这是我唯一一个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却还不知道具体过程的故事，所以我一上来就把结局写上了，不过这也不一定是结局，起码，我希望不是。不过，我的注意力晃悠悠的转到了另一句话上了，在郑州？可是我记得青山镇不是离郑州挺远的吗？
　　“一直都没问过你是在哪上学呢。”我状似不经意的问。
　　“龙山市第一高中啊，好像确实是我忘记提了。”
　　之后苏洛伊再说的些什么，我都没仔细听了，心跳砰砰的一声一声有些混乱，我突然想起来每次来喝酒讲故事的人不同的口音，以及他们提到过一些我未听说过的地方。
　　苏洛伊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摇摇晃晃的起身去关上酒馆的门，打算挂上今晚暂停营业的牌子。突然一个黑色风衣的男人伸手抵住了门。
　　我顿了一下，客客气气的道：“不好意思先生，酒馆今晚不营业。”
　　他一下也不让：“哪有酒馆晚上不营业的？难道白天营业？”
　　“不好意思今晚不方便。”
　　男人上下打量着我，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仰视的颇有些累，他看出我的不耐烦，噗呲一声笑了：“老板娘这是有重要的事儿要干呢？”
　　我愤怒的瞪着他，他还是不温不火的笑着，一双眸子灿若星河，煞是好看，只是那目光里，蒙上了一层忧愁。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我也没脾气了，“抱歉先生，我下午喝醉了，现在还没缓过来，不方便招待客人。”
　　“开酒馆的老板娘自己喝醉了还真是少见。我不用你招待，我自己动手就行，你不用管我。”
　　“抱歉。”我不想再耗下去，强势的要关门，无奈他的手抵在那里，我也不敢真的夹着他的手。“先生……”
　　“好的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晚没地方去了，老板娘能不能收留我这一晚。”他当真摆出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
　　“我这里不是避难所。”
　　“我可以给你打下手，这酒馆就你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吧，我也会调酒的啊。”
　　“不用，我这小本经营，请不起帮工，你还是走吧。”
　　“我不要求高工资的。”
　　我不打算跟他白费口舌了，直接上手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骨节分明，很好看，但是我还是毫不留情的把它们掰开，我可不能被美色所惑。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抱着猫上楼了，经这男人一搅和，我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我现在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管他呢。
　　一夜无梦，仿佛昨天的慌张与恐惧并不存在，我伸了个懒腰，赤脚起床拉开窗帘，眺望着古镇自然的景色，皮特翻滚了一下，窝在我的脚边。我目光下移，竟发现昨晚那个男人还在楼下，裹紧大衣，靠着墙边正睡着。天气已经深秋，很是有些冷，我终是于心不忍，从柜子里拿上一条毛毯下楼。
　　我刚刚把毛毯搭到他身上，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毫不留情的拍醒他，“喂，睡觉还耍流氓呢？”
　　他吃痛转醒，揉了揉眼睛冲我绽放出一个大笑脸，“今天可以收留我了吗？我这诚意足够了吧？”说罢他打了个打喷嚏，裹着毛毯可怜兮兮的望着我。
　　我叹了口气，这男人跟皮特一样，可能是上辈子的冤家，甩也甩也不掉。“进来吧，从今天起你就是听风酒馆的侍应生了。好好干，工资看我心情。”
　　“谢谢老板娘！”
　　“进来喝碗姜汤吧，当心真的感冒了，我还得出钱给你治病。”我一边给他熬姜汤，一边小声嘀咕着：“养个阿猫阿狗可真麻烦呐，皮特还挑食，这个大男人吃的更多吧？我还真是败家唉。”
　　“老板娘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呃……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木吧。”
　　阿木……这个名字为什么，好像在哪听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