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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桃太郎 ...


  •   英治是个像花一样忧郁的孩子。
      因为是男孩,尚武的祖父尝试过铁血教育,都以失败告终,自幼体弱多病注定了他无法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
      这个家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隔代之间只有对彼此的憎恶。
      来到日本的第一年,英治大病,作法驱厄的僧侣说他活不过七岁。
      这则预言使得在七岁以前,祖父对他没有过多要求,只要他能活下来。
      他被药喂养长大,发丝都是药的气味,雪生时常没日没夜地守着他,怕他不知何时会突发惊厥。
      他很少外出,少见天日的肌肤异常苍白,头发清秀泛黄,瞳色也是浅浅的棕,那双浅棕的眼眸总是萦绕着层层水雾,仿佛一道屏障将他与外界隔离。
      佣人们喜欢这个病弱的孩子,他总是很安静,从不给人添麻烦,照顾他是最轻松不过的工作。
      庭前的樱花开了,他小小的身躯蹲在廊下,观看一群蚂蚁翻山越岭的征程,一看就是一下午,雪片似的花瓣落到他头上,路过的女佣说,英治真是个像樱花一样漂亮的孩子。
      而就在那个下午,雪生让人捣毁了蚁穴。
      英治看着雪生,茫然在那双水雾迷蒙的眼中扩散。他也看到了雪生背后的祖父,神情肃穆而冷漠。
      他轻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看向脚边一只侥幸存活的蚂蚁。雪生抬脚踩死了它,就像真正的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一个小小的生命消亡了,当他再抬头时,人们在一个孩童眼中看到了悲悯。
      良子,那个夸他像樱花一样漂亮的女佣说,英治是个善良到让人心疼的孩子。
      祖父厌烦地拂袖而去,雪生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为他拂去头上的樱瓣。
      他微微瑟缩,无言地承受头顶的轻抚。樱花从额前滑落,擦着他的睫毛落下。
      相比祖父的严厉,雪生温柔许多,但并不意味着他和雪生就更亲近。
      事实上,从他来到这里开始,他从不亲近任何人。
      良子听说,英治出生在中国,他的父亲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坚持到了最后,并于投降诏书下达的第二天向天皇效忠。关于英治的母亲有很多传言,有人说是个中国女人,也有人说是个流浪艺.妓。
      英治的祖父在战后失去了所有荣耀,家族日渐败落,但名门的骄傲让他对流言深恶痛绝,英治不是普通的私生子,他是仅剩的后代,唯一的继承人,不允许卷入这样的丑闻。
      所幸一切只是猜测,除了雪生,没有人知道真相。
      良子庆幸雪生把他带回了这里,他是那样幼小而脆弱,就像一个小小的雏人偶,不,他更像是褪色的瓷偶,冰冷、易碎,她无法想象这样的英治流落在外会有怎样的命运。
      他在回国的船上就一直病着,当他第一次回到日本的家中,病餍几乎已经吞噬了他一半的生命。
      他不能说话,嗓子已在病痛中哭哑,他来到日本生的第一场病,严重到僧侣都说无法驱除他的厄运。
      良子就是那时被安排到英治身边,照顾他,喂他吃药,给他讲故事。后来他真的好了起来,只是病好后,他像是没有了哭闹或者说话的理由,沉默得不像个孩子。
      良子知道,他只是不爱说话。这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可怜的孩子,让她忍不住想要倾注更多的疼爱。
      他的祖父说他是个怪胎,但因为僧侣的预言,还是放任他的古怪。
      他会花一个下午观察蚂蚁,蚁穴被捣毁后,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路边的昆虫。
      良子问他是不是喜欢虫子。
      他摇头。
      良子问为什么。
      他还是摇头。
      良子问,“那英治喜欢什么呢?”
      他不语,依然摇头。
      他是一个没有喜欢与热爱的孩子吗?良子知道不是的,他只是担心他的喜欢与热爱会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再次带来灾难。

      良子常去神社祈福,希望神明保佑这个温柔而善良的孩子。
      终于,小英治迎来了七岁生日,他的祖父表露出少有的喜悦。雪生在庭前陪他玩剑玉,一大一小两人没有交流,相处起来十分安静。
      良子着迷地望着雪生,她恋慕这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男人。
      英治也专注地看着雪生,视线随着他颠球的动作上下跃动,却忽然被一阵风吸引了注意。那是一阵不小的风,庭前的樱花纷纷扬扬,粉色的雨在风中飘摇无依,以不可挽回的姿势飘向远方。
      雪生停不下动作,良子也愣住了,他们发现英治哭了。
      在他七岁生日当天,他为飘扬的落樱流下眼泪。
      他说,“樱花死了。”
      良子安慰着,问他记不记得桃太郎的故事,那是她专为他准备的故事。
      湖边的桃树落下一颗桃子,顺着水流飘到下游,被一对夫妇捡到,他们切开桃子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婴儿,于是取名桃太郎,从此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良子说,就像桃太郎一样,每一朵随风远去的樱花都会有更好的归宿。
      英治似懂非懂地问,“它们也会找到爸爸妈妈吗?”
      良子一愣,不自觉地看了雪生一眼,雪生同样注视着她。
      英治问,“就像良子和雪生吗?”
      良子羞红了脸。
      最后,英治问:“可是桃树怎么办?她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
      良子意识到,这个冷漠孤僻的孩子想念着自己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比他那供奉在神社的父亲更加神秘。
      英治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和眼泪。
      这一幕被英治的祖父撞见,疾言厉色的老人终于在英治生日这天受够了这孩子性格中的柔软,认为是放纵造成了他的懦弱。于是在英治七岁生日后的第二天,他决定像培养男人那样培养他。
      就是从那时起,在英治眼中,他的祖父长出巨大的嘴,伸出锋利的獠牙,眼眶被两团幽深的阴影笼罩,狰狞的面孔渐渐与家中的武士面具重合。
      他被禁止没完没了的发呆,不允许像孩子一样观察昆虫,更不要说像女孩一样喜欢花。
      祖父对他的第一场考验就是将他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他害怕得哭了,但只是小声啜泣,从照顾他的第一天起,良子就从未听过他大哭。

      直到他停止啜泣,良子才找到机会送去食物。第二天,他已经适应黑屋的环境,良子隔着门问他还好吗,他敲了敲门,简短地回应。
      三天后考验结束,他走出黑屋,因为光线刺激而捂住双眼,良子发现他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变得更加苍白。
      之后,他被迫入学,被迫学习剑道和箭术,尽管他对此毫无天赋,甚至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有了厌恶情绪。
      这种情绪不止针对被迫学习的内容,还有强迫他按照自己意愿成长的祖父。
      良子安慰自己这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说明英治是个健全的孩子,有喜欢,也有讨厌。
      只是他的祖父执拗地要改变他,他又固执地保留着心中的细腻敏感,祖孙二人像在进行一场输赢的较量。
      英治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场较量中渡过。
      让良子高兴的是,英治对她比以前亲近了很多。
      她试探地问过雪生,对英治而言,他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那么她呢?
      雪生凝视着她,直到她心虚地逃走。
      从那以后,她和雪生保持着若有似无的暧昧,并在一天夜里达成彻底的默契。
      她迷恋雪生的一切,尤其是那夜的温柔。她化作一滩水,任由他舔舐亲吻,一点点将她温热至沸腾。
      情难自已之际她叫出了声,雪生捂住她的嘴,一边继续动作,一边在她耳边低沉喘息。攀向顶峰的路上意识渐渐模糊,房门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她看到英治站在门外,带着令人费解的微笑关上了门。
      门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怀疑自己看错了,随后袭来的浪潮更让觉得那是幻觉。
      第二天,一切都像没有发生,雪生和以前一样,他们之间仍保持着飘忽不定的距离。
      她有些失落,随后而来的消息更让她痛苦。
      战后的生活并不好过,这个日渐败落的家庭需要精减支出,英治的祖父决定遣散一批佣人。
      英治与祖父的较量已经持续了几年,每次都是良子给予他安慰,悄悄为受罚的他送去食物,将无助的他搂入怀中。她的英治说,如果他真的有母亲,一定是像良子一样温柔的女人。
      祖父要求英治强大,而良子只会纵容他的软弱,所以她也在遣散人员之中。
      英治上学去了,良子去求雪生,雪生无动于衷。
      她哀求着,“至少,让我和英治道别好吗?”
      雪生说,“你以为你真的是他的母亲吗?”
      良子泪流满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被赶了出去,游走在街头,雪生的冷漠刺痛了她,但她依然坚持向英治,向她的孩子道别。
      她在学校外等待,英治的祖父早就下过指令,司机接上英治一刻也不停留。
      她在汽车后面追赶,呼唤着她的孩子:“英治,英治!”
      她的孩子没有回头,直到另一辆汽车从她身上轧过,他才在后视镜中看到骚动。
      良子坚持不肯闭眼,即使那双眼中已经失去神采,她仍等待着做最后的道别。
      她的孩子拨开人群走来,突如其来的满地鲜血,这就是她的道别。
      英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幼年的记忆忽然被唤醒,同样的鲜血淋淋,同样的血肉模糊。
      他记起了父亲死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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