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脊》千林玖

1、第一章

　　冬去春来，江畔的杨柳抽出了新芽。江水映着一湾瓷色的天空。江上小舟来往不绝，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间。一只喜鹊“扑棱棱”地掠过一扇半敞的木门，双翼卷起清风似一声悠悠的叹息。
　　门已旧，木已朽。只有那门上被磨得锃亮的拴，显示着这里从前的繁荣。门栓上已积了层薄灰。牌匾也已陈旧，是暗金色的“林府”二字。偶尔人们路过这座府邸，还不免要叹上一声：“昔日的武林世家，如今竟落成这副模样。”
　　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跨过高高的门槛，轻哼着小曲儿，走出了林府的大门。他长得还算白净，隐隐透出些书生气来，文质彬彬的，一点也不像会武的人。他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是深深的棕色。他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小坛酒。
　　他是林府的次子，名涘，有十一岁了，已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多多少少也知道，自己的家族正在没落的边上晃悠，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两样。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林府。不是有句诗说得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三岁便会背了。这让有点虚荣心的他，有些怅惘。不过，这么多年了，他倒也习惯了。
　　风光无限又能怎样？不管先前再怎么风光，现在不也是门可罗雀？谁能改变？连最了不起的爹都不能！又有谁能呢？
　　望着略显得萧瑟的门廊，林涘不知怎的，无端生出些愁绪来，不禁眉头微微一蹙。但当他看到白墙根儿下斜倚着的身影时，眉头忽地舒展开，快步跑上前，叫道：“师父！师父！”那是一个浑身泥巴，衣服破破烂烂的男人，他的脸上也十分脏污，看不出确切的年龄。只有披散而下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垂落他的双肩，倒是一点也不脏，反而干净得有些不太正常。那人双目半睁半闭，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此时翻了翻眼皮，斜斜地瞅了一眼林涘，丝毫没有动一下的意思，他懒懒地开了口：“别叫我师父，我跟你屁关系没有！”声音似乎都带着睡意。别看他声音含混不清，嗓门儿倒还挺大，惊动了不少人。人们渐渐地都围了上来。
　　“哟，又是那乞丐，架子还挺大啊！二少请他做师父他都不做，是瞧不上眼儿吗？”
　　“听他那口气，可不就是嘛！枉二少还那么尊重他！也不知是谁大冬天的给他送衣服，还让他顿顿有饭吃，这不，不但赖着不走，还老大的架子！”
　　“对呀，摆给谁看呐！他以为二少是谁？林家又是谁？！”
　　“啧啧啧，那个乞丐也不知有何高明之处，看看二少那态度！二少的态度就是整个林府的态度啊！”
　　听到自己一句话就惹起的公愤，那乞丐脸上没啥变化，只是大声嚷嚷几句：“散了散了！都散了！别打搅老子睡觉！”说完又阖了眼。人群低声咒骂着，在窃窃私语中散去了。
　　“诶！诶！师父你别睡啊！喏，这个给你。”林涘见状急了，忙道。乞丐没有睁眼，只是用鼻子使劲地嗅，突然叫道：“啊！好酒好酒...是那什么...那什么...什么酿啊！快来一坛！”林涘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师父有酗酒的毛病，明明连酒名都不知道，却能顷刻间辨别出好酒和劣酒来。林涘的眉尖抽了抽，似乎看不下去对方两眼放光的模样，别过了头，却把酒坛子在身后藏得死死的：“不行！爹说了，先拜师，后喝酒！不收徒儿酒没酒喝！”乞丐看着他，忽地笑出声来。
　　林涘还未做何反应，耳畔响起“嘿嘿”两声，忙回头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酒坛子已到了乞丐手上。只把他惊得脖子上寒毛竖起了大片，心想：若是敌人离我那么近，我却没有发现，我岂不是早就......”那声笑中似乎还带了些别的意味，声音低沉又有磁性，弄得人心尖痒痒的，林涘的脸有些发热，他心想：嗯……很奇怪的感觉……还有点熟悉？“嘿嘿，拜师什么的，等喝完酒之后再说吧！”酒坛子到手的乞丐仿佛格外的骄傲自豪，三下两下掀了封布，先是闻了一下：嗯～～好酒好酒！”接着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小半坛一下子没了。那声“嗯”，嗯得千娇百媚，荡气回肠，路边一个正喝水的汉子没忍住，“噗”的一声喷了旁边的人一身。
　　林涘突然闷不作声，掉头跑了。
　　“哎？师父还没拜呐！”乞丐在他背后大喊一声，他身形一顿：“有事儿会家一趟！”接着加快了脚步。“真是奇了怪了！这孩子！”乞丐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远，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不是他回家的路啊！他上哪去？”
　　林涘本来以为自己明天也不会去找那乞丐，可是到了下午，他还是忍不住出了门儿，想偷偷看一眼“师父”在做什么，尽管他知道“师父”除了靠墙打盹儿，什么也不会做。有时他也挺好奇的，一个人哪有这么多觉可睡？但是别人是别人，“师父”是“师父”，“师父”就是与别人不同的。
　　乞丐正微眯着眼，望着天空发呆。透过柳叶间的缝隙，依稀能看见些太阳的轮廓。早春的太阳即便到了午后也并不灼人。乞丐的鼻子□□，一小绺黑发自额前垂下，投下一缕狭长的阴影，使那慵懒的脸庞平添几分深邃。发尖在太阳下泛着微金的光。说也奇怪，“师父”虽然衣上满是污垢，但是一点也不臭。长发微带些自然卷，似乎有点胡人血统。“唉，真不知他是什么人。肯定不是乞丐，不是还装！现在乞丐这职业都变得抢手了吗？”林涘一想到自己的师父会是一个乞丐，就觉得非常气愤。“师父”身上的衣袍还是他两天前刚送去的，这时已经有了划痕，东一条西一条，纵横在乞丐的胸前，背后，和着泥泞，竟有一种水墨画的即视感。林涘突然瞳孔骤缩，“师父”的衣角上，那块深褐色的污渍......是血吗？
　　正想着，只听“师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要躲到什么时候？”说着不动声色地把那片沾有血迹的衣角窝到了身后。他罕见地坐直了身子，严肃地道：“拜师吧。”“好！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林涘恭恭敬敬地对着乞丐磕了八个响头，继而站起身来。
　　乞丐再次抬头望天，脸上露出又是无奈又是欣慰的复杂神色，轻轻地道：“今日我轩辕蒺将林府林涘收入门下，林涘……”他站起身，近乎温柔地笑了笑，摸了摸少年的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轩辕蒺的徒儿，为师不准任何人欺侮你，知道吗？”说罢，重重地拍了林涘的背两下。他的手劲大得非常，拍得林涘一个趔趄。他的笑容似乎有种魔力，使天地为之一静，也使人忘了，他满身的污垢。
　　得了这句话。林涘不知为何感到心安，仿佛只要师父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但是，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乞丐”吗？不管他是不是乞丐，但好吃懒做是肯定的，每次林涘出门，看他都待在那儿，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不是打盹就是发呆，窝儿都没挪过的。
　　“哎！师父，我们的门派叫什么名字啊？”
　　“无名。”
　　“那……在哪成立的？”
　　“无源。”
　　“这算哪门子的门派呀，我们真的有门派吗？有几个人啊？”
　　“就我们两个人啦！还有，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屁事儿咋这么多呢，总之很厉害便是了，你都拜了师了还嫌弃自己的门派……我说，你到底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啊？大不了我八个头给你磕回去！”轩辕蒺的声音又变得含糊不清起来，脸上一副“不要打扰我睡觉”的样子。
　　“不不不，愿意的愿意的！”林涘忙道。
　　“其实，是林涣叫你来的吧？”轩辕蒺缓缓地道，声音中掺入了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去跟他说说去，别让自己儿子做不想做的事。”
　　“你这都知道？“林涘脱口而出，但想想又觉不对，顿了一秒后，呵呵笑道：“其实是我自己想来的哈哈……啊，等等，你刚刚说，你姓轩辕？”
　　见他这么生硬地扭转了话题，轩辕蒺叹了口气，也不揭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老子可是轩辕氏（黄帝）的后人呢！遥想我先祖当年，何等的威风……看他那么欠扁，一副“看我厉害吧”的骄傲表情，林涘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心里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他想：“若非他是我师父……”虽然如此，但林涘还是维持住了一个较为平和的表情，尽管微微抽搐的嘴角出卖了他。
　　轩辕蒺见他这副模样，有意逗他，十分严肃地大声说道：“怎么样？当个轩辕氏后人的徒弟也挺威风吧？以后你跟别人打架，都不用动手，就往那一站，大喝一声‘吾乃轩辕氏后人之徒’！对手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林涘这会儿也听出轩辕蒺是在逗他，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想着：“我究竟拜了个什么师父啊？”面上依旧试图不动声色，毕竟他爹教过他，要有教养。但这回他盯着轩辕蒺，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斜斜挑起的左眉。
　　轩辕蒺在心中竭力忍笑，却扳起脸，严肃地看着新收来的徒弟。他的目光却突然变得飘渺，掠过了缓缓流淌的江水，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天际……尽管只是一刹那，但轩辕蒺回过神来的时候也不由得暗自心惊——他这是……走神了？
　　他明明是个不会被过去左右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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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略作修改，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