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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卑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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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鸣一直觉得,从出生时起,“卑劣”这两个字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尽管这些年来他都在努力向善,对目之所及的每个人微笑,不卑不亢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维持每一段关系。但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到了这样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时刻——他都会觉得,某些深埋在他血液里的东西正要猛烈地爆发出来。
打完这个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月色不负众望,以3分之差排名倒数第三,结束了本赛季的所有比赛。
所有常规赛赛程结束的第二天是周末,但阮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到下午。九点钟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训练室里自己的位置上。
然后打开了两个星期没有开过的直播。甚至还开了摄像头,仔细地把自己的脸框了进去。
这不是他往常会直播的时间,加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不太平事件,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场直播别有深意。
于是十分钟内,直播间里浩浩荡荡地来了几万人,弹幕里顿时充斥着各类不堪入目的字眼,其中的大部分都和前几天的事件有关。
上次直播的时候阮鸣说他们骂自己“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新词”,没想到这才过了一个星期就有所改观。
他看也没看弹幕一眼,把直播界面最小化,然后启动了游戏。
等待游戏加载的时间,阮鸣低头玩了会手机,打开计算器输入了几个数字,然后说:“这个月的直播时长还差两个小时。”
说完之后,游戏也加载好了。阮鸣选好地图,选了单人模式,一个人进了游戏。
和他的性格截然不同,阮鸣在队内的位置是狙击手,冷静又克制,从不会冲在前面和别人刚枪。选好出发点后他像以往一样占据了较高的地理位置,开了瞄准镜仔细地看周围的情况。
这时,说说笑笑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说他两句还不乐意了,摆个司马脸给谁看呢……”
直播间里的人自然听不见走廊上的声音。他们只看见镜头里的阮鸣低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耳机。
下一秒,训练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指挥未曾收敛的声音:“要我说,同性恋这种东西……”
砰。阮鸣开枪了。
没有命中。直播间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见他的准镜在抖。
“没打中。”阮鸣对着镜头笑了笑,“我瞄不准。”
他说的不是“我没瞄准”,而是“我瞄不准”。
指挥这才意识到训练室里有人。
他暗暗地骂了一声“操”。阮鸣的座位在角落里,不走进去根本看不见,更何况平时这个时间他也根本不会出现在训练室里。
“还有,第二次了。”阮鸣重新端起准镜,东摇西晃地瞄着一千米外的人影,“你怎么这么爱在背后嚼别人舌根啊,张普。”
被点名的指挥一下脸涨得通红。
在阮鸣来月色之前,张普曾听说这个人性格很好,对着不认识的人都客客气气的。现在他只觉得那些话纯粹是在放屁,在他眼里,对方就是个眼高手低、自命清高的货色。
而眼下,又加上了一条重罪:性取向不正常。
既然对方不给面子,张普也干脆和他撕破脸了:“你几个意思啊?我说你了吗?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有必要吗?我在说同性恋,你是同性恋吗?”
阮鸣:“我是啊,怎么了。”
直播间一片哗然。
就连张普都愣在了原地。
空气像是凝固住了。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任何人说话,就连直播间的文字也飞快地少了很多,只剩下大量的问号。只有阮鸣端着他的枪,还在若无其事地狙人。
砰。
第三枪,依然没中。
阮鸣想叹口气,但这个时候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闷着出不了气。他在这样的窒息感中切了一把突击步.枪,又换了低一点的准镜,开始点射距离更近的敌人。
最后还是跟在一旁的自由人讪笑着打破了沉默:“那个,Ruan,行了,这件事就过去吧……”
“过去?过去什么?”张普却突然爆发起来,他三两步走到阮鸣的座位前,“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砰。第四枪,终于中了。
阮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自己刚刚也中了枪,身上什么药品都没有,这会正准备撤退到安全区里,寻找一点补给。
“没什么意思。”他专注地操作着,“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人吧,虽然他可能喜欢男的,但也不至于会来偷看长成——”
阮鸣的话音停顿了一下。他转了转视线,目光落在身旁的人身上,露出一个自己标志性的、友善的微笑来。
“长成你这样的。”他笑着说。
张普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
阮鸣收回目光。过了一会,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药品。一支注射器。
把药品往角色的身体里推的时候,张普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揪了起来。
阮鸣几乎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衣领。尽管现在很冷,他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领口被挡得严严实实。
“操.你妈的,你有病吧!”他破口大骂,“死同性恋——”
阮鸣神情不变。他似乎发自真心地在笑,没有半分恼意,泰然自若,又如释重负。
张普被他笑得有些背后发毛。他心里忽然一紧,猛地转头,朝屏幕上的摄像头看去,接着,神情如遭雷击。
——摄像头的灯亮着。
难以置信地松开手,张普倒退两步:“你……你疯了?你疯了吧!”
胸腔里的沉闷感荡然无存。阮鸣长长地出了口气,重新坐回座位上。
角色已经因为没有及时躲避而阵亡了。
“这个月直播时长还有两个小时,大家再稍等一会吧。”他说着,重新打开了直播界面,“嗯……你们好像有很多问题。”
大家会怎么想?粉丝会怎么想?他的朋友会怎么想?大哥会怎么想?
他……又会怎么想?
阮鸣统统不知道。
他只知道,卑劣正在从他的血肉里生根发芽。
而他的心里只有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
张普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弹幕量已经爆炸的直播界面,忽然惊恐地大叫了一声,转身冲出了训练室。
阮鸣回头瞥了他一眼。
“好吧,看来直播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我都会回答的。”他说。
“嗯……‘你那天在采访里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是说‘就是想走了’吗?是的,但是和其他人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比赛打那么烂?’”
“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状态到底,连人都瞄不准。不过我觉得狙击位是很需要天赋的一个位置,可能是我天赋用光了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要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吗?你知道这样会让支持你的我们有多伤心吗?’”
“对不起,是我太小气了,这种问题应该私下解决的,不应该搬到台面上来。嗯,我也很想好好打比赛的,打得差是小事,不想打了才是大忌,所以这段休赛期里我会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
“‘你和’……”
阮鸣终于停顿了一下。
训练室外的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正在朝这边奔跑过来。
“‘你和谢一斐……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他笑起来,“我们能有什么关系,我看起来像是会喜欢他吗?”
“季后赛快要开始了,我很看好岁光。随便你们怎么说我都行,但是别再提无关的人了。”
半个小时之后,阮鸣站在经理办公室里。
“解除合同?还是我付违约金?都可以。”他对站在自己对面的人说,“反正我们现在这个成绩,有没有我都无所谓,没有我说不定还好点,对吧?经理。”
“这段时间我都不会在俱乐部了。”
阮鸣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了。
他梦游般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这个场景很熟悉。两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他从老板的办公室离开,没有理会站在门外、脸色难看的谢一斐,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件装进行李箱。
行李一直都很少,最重要的只有用习惯了的外设。曾经有段时间他很热衷于打扮自己,衣柜里塞满了当季的流行单品,但现在他已经对大多数事情失去兴趣。
眼前的场景逐渐与过去的重叠在了一起。隐约间阮鸣似乎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
但走过去开了门,门外却是空无一人。
阮鸣又把门合上了。
缺了点什么……
还缺了点什么……他忘记带走的东西……
他坐回自己的床上,心不在焉地开始翻手机。
收藏夹里躺着两个视频。
“Crimson直播间事件……”
“文化园区合作单人采访……”
……还缺了些什么呢?
他戴上耳机,点开了第一个视频。
视频明显是从粉丝视角录制的,画面里除了游戏以外还有漂浮在屏幕上的弹幕。二十秒过去,弹幕里忽然有人提起了他:刚从隔壁直播间吃瓜回来,有人看到了吗,Ruan又在直播里发疯了。
立刻有人回复:有病吧别在这里发前队友了,晦不晦气啊!
前者不甘示弱:我发就发了,关你什么事?
争吵很快上升到了人身攻击。阮鸣还记得其中一位是谢一斐打赏榜上排名前几的粉丝——尽管谢一斐说过很多次不要给他刷礼物,他还曾经试图把对方刷的东西退回去,最后被平台阻止了——这位此时已经怒不可遏,口不择言:阮鸣那种废物还是早点滚去退役吧。
碰巧谢一斐打完了一局,综合评分排名第一。他退出游戏,一眼就看到了这句话。
于是他说:骂人的先从我的直播间里滚出去。
谢一斐没有开摄像头,但阮鸣几乎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的神情。
其实论性格,谢一斐的脾气比他好很多。他家教很好,也很少会为了一些无谓的事生气。从前在一起的时候阮鸣有时会为了一些小事和对方闹脾气,也一直是谢一斐在让着他。
但阮鸣知道,一旦对方真的生气,就几乎是……走向了不可挽回的道路。
他莫名地有些心慌,手一抖,划进了下一个视频里。
谢一斐的脸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视线里。
阮鸣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
过了很久,又慢慢地挪了回去。
屏幕里的人正专注的看向镜头。他脸上还带着方才拍摄海报时化上的有些凌厉的妆,加上不太爱笑,整个人显得格外严肃。
是了,他生气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克制又隐忍,将自己圈定在不外露的情绪当中。
“……当初Ruan转会,我们其实都很震惊。但我相信在队内,大家一定都提前做了良好的沟通,最后才能做出一致决定。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们Crimson又是怎么看待的呢?”
中间明显被剪辑掉了一段。是他当时忽然站起撞翻了椅子,慌不择路地从那个房间里逃了出去。
回答问题前谢一斐沉默了一会。
最后给了一个比阮鸣还敷衍的回答:“我没什么看法。”
主持人明显有些失望。
但阮鸣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谢一斐忽然动了动。
“不过,”他看了一眼镜头以外的方向,就像是在看某个不存在的、站在那边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和他再打一场比赛。作为队友吧。”
主持人愣了好几秒钟,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连忙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愿望啊,那么,相信在之后的娱乐赛事里……”
记忆里的他打开房门。谢一斐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神情平静,从未失态。
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垂下目光,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忘记带走的东西了。
只剩下带不走的东西。
主持人的声音逐渐模糊。耳机顺着线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阮鸣趴在床上,侧着头,终于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