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雁新秋寄彩霞》昔柳今雪

4、“第十二夜”

　　我每天的时间都是安排好了的，晚上必须花三四个小时来预习明天的课程，把不懂的地方记下来，等到第二天课堂上，特别注意老师的讲解。
　　早上起来，我会背诵一些古诗和古文，《诗经》、《易经》《尚书》之类的。
　　然后去学校，吃过早点后就去教室，选个中后面的位子坐下；点过卯之后，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读自己选修的书籍。一开始，我读的是《宋儒学案》。
　　老师的讲课，平淡的、无甚精彩的部分，我就自己读书；到了重要的部分，我会停下来听老师讲解。这是我从中学以来养成的学习习惯，不费力的功课少花一些时间，富裕出来的时间放在其他的功课，或者自学。
　　坦白的讲，就是这种见缝插针的工夫，大学的前三年里，我读完了宋明理学的书籍，从《周濂溪》《二程》开始，接着《邵尧夫》《张横渠》《朱子》《张敬夫》《陆九渊》，再就是《陈白沙》《湛若水》和《王阳明》。
　　晚上预习过功课之后，我会读一些史书，先从《春秋》开始。当读到《僖公元年》，“齐人之杀哀姜也为已甚矣”的时候，我就知道已经找了将来做毕业论文的题目。
　　所以我根本没有时间读什么“武侠”。

　　然而那位师姐还是找到了我。
　　那是周五的中午，我正在学校餐厅里吃饭，她端着饭菜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说：“今天晚上礼堂里放映《第十二夜》，老电影，你看过吗？”
　　我知道《第十二夜》，那是莎士比亚的一出喜剧，讲的是一对双胞胎的爱情故事，在大海上兄妹二人失散，妹妹“女扮男装”当上了一位公爵的侍从，给公爵传送情书，没想到公爵的情人爱上了她，而她却爱上了公爵……不得不说，莎士比亚真会设置人物关系，真是个创作的天才。
　　我说：“就是票不好买吧？”
　　她从包里逃出来两张票，说：“本来打算和室友一起去看的，她临时有事看不了，所以问问你想不想看？”
　　“多少钱？”
　　“六块。”
　　我正要掏出钱给她，她拿出手机说：“微信转给我吧。”
　　加了微信，转给她之后，我注意到她名字显示的是“姜羽”，就问：“好古老的姓氏，你是姜太公的后人吗？”
　　她笑了，说：“姓姜的不都是他的后人吗？”看着手机，又问我，“‘昔柳今雪’……什么意思？”
　　那是我的微信名。
　　我解释说：“《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很喜欢这一句。”
　　“我也喜欢这一句。……那晚上看电影了，别迟到了啊。”

　　晚上我到礼堂的时候，已经开始检票。来看电影的不全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也有其他学校的，还有附近小区的居民。因为经常放映一些老电影，而且票价便宜，即使同期院线里上映的电影，我们学校里票价也就十多块。
　　我没有看到师姐，她还叮嘱我别迟到了，真不靠谱。
　　电影《第十二夜》开始后，我发现放的居然是胶片，这应该是90年代引进、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的，花六块钱看这部片子，真是太值了！
　　然而旁边的位子还空着，师姐还没有到。

　　这部电影里的演员，我都不认得。英国演员大都以出演莎剧为荣，注重表演而非外表长相。这一点和好莱坞大不相同。不是说好莱坞不重视演技，而是说好莱坞更善于打造出明星演员，甚至有制片人、编剧以演员为中心去创作剧本、拍摄电影。但是我最喜欢电影黄金时代的演员，都是英国的，比如亚力克吉尼斯（《桂河大桥》主演）、彼得奥图（《阿拉伯的劳伦斯》主演）。
　　从这部电影的开场，就能看出它的导演并不出色，绝不是像大卫里恩那样的电影大师。一个伟大的导演，在电影的第一组镜头里就会定下整部影片的风格，它的表现方式，或是凌厉，或是舒缓。
　　再看这部《第十二夜》，一开始是海上的船难，镜头切换的很快，想表现的东西很多，但是看不出来导演的场面调度能力，也看不出摄影师的功底。所以即使演员的表演再好，作品整体看来，还是略显平庸。
　　因为之前我读过《莎士比亚全集》，对这部戏剧有一些印象，它的台词非常生动活泼、机智幽默，人物的经历也十分曲折、动人，莎士比亚处理戏剧矛盾的手法也令人叫绝。
　　我来看这部电影，是想看看文字上的莎剧，变成画面以后的效果如何。
　　但是那种配音，总是让人和电影产生一种隔阂，拉不近距离。
　　在演到一个多小时以后，我感觉有人朝我这边走来，转脸一看：师姐她终于来了！她没有没说话，直接坐下来看电影。
　　这个时候，电影的剧情已经进展到了“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向薇奥拉提出决斗”，这是本片的高潮部分。
　　电影把这一段拍得真好，演员们的表演得很精彩。托比老爷撺掇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和女扮男装的薇奥拉决斗，其实两个人都很不情愿，而在这时，安东尼奥出场，把薇奥拉当作了她的双胞胎哥哥西巴斯辛，抢过来剑要代替薇奥拉决斗，接着警吏来了，抓捕了安东尼奥。所有人物都轮番出场，借着“身份错位”，把喜剧推向高潮：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以为薇奥拉是胆小鬼，追过去要继续决斗，谁知却撞上薇奥拉的哥哥西巴斯辛！
　　师姐看着乐不可支，笑个不停……

　　散场之后，她对我说，我们去湖边走一会吧。
　　于是我和她穿过教学楼，向湖边走去。走了好一会，她一直没有说话。我转身去看她，发现从侧面看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构成了黄金比例，是一副标准的美人图——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就问：“师姐是影视学院的吧？”
　　她点点头。
　　“表演系？”
　　她笑了，说了两个字：“戏文。”然后又沉默了。
　　等到了湖边，她在一个椅子上坐下，望着湖面。我站在她身边。
　　“怎么样，那个电影不错吧？”
　　我嗯了一声。
　　“有什么感想呢？”
　　我反问她：“你喜欢里面哪一个人物？”
　　她想了想，笑着说：“我喜欢那个小丑，他好像看透世界的样子，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你呢？”
　　“我在想那个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和奥利维亚的管家马伏里奥。”
　　“为什么？”
　　“我们看电影，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里面的主角，看到他受到打击就难过，看到他成功了就高兴。在这部电影里，喜欢奥利维亚的有三个人：奥西诺公爵，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马伏里奥。大概我们都会把自己当做奥西诺公爵，他最后没有得到奥维利亚，却得到了薇奥拉，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但是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和马伏里奥呢？”
　　听着这么说，她开始回忆起来……
　　我接着说下去：“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一直受到托比老爷的吹捧和戏弄，最后才明白自己不过一个傻瓜。而马伏里奥更惨，他性格古板，不招人喜欢，托比老爷和玛利亚利用他喜欢奥维利亚这一点，专门设下了‘迷魂记’，结果他被当成疯子，关进了小黑屋。”
　　她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梦想，都有想追求的对象，都有想做好的事业，都想当这个世界的主角。然而，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当不上主角的，只能是一个小配角，仅仅供人戏弄和嘲笑罢了。”
　　她呵呵笑了，说：“没想到看一部电影，你想到这么多……唉！”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莎士比亚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不光写‘才子佳人’、‘夫妻双双把家还’，还写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小配角。”
　　她点点头，说：“是啊。……所以我喜欢那个小丑，我喜欢他的那一段台词：‘我的仇敌使我好些，我的朋友使我坏些，因为我的朋友称赞我，把我当驴子一样愚弄，可是我的仇敌，却坦白地告诉我说我就是一头驴子！’……驴子！”

　　不久的后来，我回想起这天晚上和师姐说的话，突然明白了她话里面的意思。当时的我涉世未深，除了和许娜有过一些情感纠葛外，其他的事都不大懂得。
　　也不能怪我，那一年我才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