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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五章 走人 ...

  •   花满楼一向是个运气不错的人。
      所以他觉得需要解决的问题,总是比较容易得到解决——至少是比较容易得到解决的机会。

      这两天里,百花楼里一向的平静,似乎掺上了那么一丝黯然。
      就像有人轻叹着,落寞的指尖轻轻松开了一片相思的红叶,上头隽秀小字印着的一首小令,便随着落进了一拨跳动的泉。
      那一点点墨迹散开在它是身体里,谁也看不出来。它依旧是清澈的,欢快着,溅起的水花不可一世地闪耀在午后的阳光。
      可它已经染上了那相思的落寞。
      逃不了,化不开的落寞。

      苏远山身上还是没有太多力气,所以她一直没有出门。
      蝶舞没有了病时那副天真好奇的样子,常常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而花满楼——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在房中临着佛经。
      小时候,他的娘亲每个月都要抱着他去上香的。
      那时候他还看得见。所以那些年来娘轻闭着双眼,跪在那个安然慈祥的菩萨面前的样子,他一直记得。
      他一笔一划落下,虔诚而安静。

      而第三天,他第一次迈出了这座小楼。
      不久后,他最后一次迈进了这座小楼。
      那时,苏远山和蝶舞都静静地坐在窗边。窗外一片嫩嫩的绿,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
      花满楼轻轻地走了过去,扬起了右手中的一张纸,和声道:“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
      苏远山伸手接过看了,皱了皱眉对蝶舞道:“好像是你的画像。”
      “好像是。”蝶舞瞥了几眼,问道:“是你替我画的那一幅么?”
      “有些像,不过我没有把你画得这么哀怨。”
      蝶舞看着纸上的自己,确实,苏远山没有在她的脸上画上几滴泪。而且……
      “好奇怪,为什么要把我画在笼子里?”
      “那是监牢吧。”
      “二位姑娘……”花满楼忍不住打断道:“你们能不能看一眼旁边写着什么?”
      苏远山念道:“欲寻此人,速至百花楼。”
      蝶舞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远山,你方才说,你为蝶舞姑娘画了一幅像?”
      “恩。雪儿要我画了送她。”
      “……原来如此。”花满楼叹了一声。
      “怎么了?”蝶舞看花满楼的面色似乎有些奇怪。
      “没事。”花满楼微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了。
      百花楼,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陈大伯,这一盆醉蝶,喜光喜暖,最怕受冻伤。”
      “李大叔,虎耳草最容易养,只是要记得隔一阵子松松土。”
      “……”
      有那么六七个人轮番地进来出去,每一回都是空手进来,抱着几个盆儿瓶儿出去。。
      花满楼立在楼梯边,微笑着一个一个解释。
      他们都是相熟的人,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
      终于,百花楼里满楼的花草都被搬空了。

      “朱堂主做事是不是很野蛮?”苏远山开口。
      “不是野蛮,只是有些……霸道。”蝶舞淡淡道:“一个人能成那么大的事业,不是很容易的。”
      然后她又转向花满楼:“可是公子不必担心。他不会来的。”
      “我不担心。”花满楼微笑道:“我知道他会来的。”
      “他怎么会为了我从洛阳赶到这来?”蝶舞笑了。
      “他很快就到了。”花满楼依然微笑。
      “公子怎么知道?”蝶舞看着花满楼一脸的从容坚定,心中忽的一动。
      “感觉。”花满楼叹了一声。
      “我知道雪儿那则启事很容易让人觉得蝶舞是被绑架了……”苏远山问道:“可是我们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可惜世上的事,常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的。”花满楼又叹一声。
      他话音刚落,三人都感觉到了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
      一阵浓烈的杀气伴着诡异的静谧,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
      花满楼微笑着摇摇扇子:“蝶舞姑娘,你留在这儿便是。远山,你跟我来。”
      看着一脸又是不安又是迷惑又是期盼的蝶舞,苏远山轻声道:“这人虽然有时神神鬼鬼的,但应该还是可以相信的。”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把拽走了。
      蝶舞呆呆地坐在厅中,另外两个人立在花满楼房中,贴在窗边。
      一切都很安静。

      劈里啪啦。竹节断裂的声音。
      厅中的窗口被一刀砍破了,一个已近乎巨大的身躯落在了厅中,将这娇弱的小楼压得吱呀作响。
      蝶舞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眼中恍惚的湿意从心底一直浸上了酸涩的喉头。
      这个巨人也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把抱起蝶舞,又从那个变得比门还要大的窗口跳了下去。
      于此同时,百花楼中所有的窗口,都忽然有人窜了进来。
      黑色的劲装,紧紧地箍着身子,他们的身手,就像豹子一样,带着致命的彪悍与快速。
      可惜他们遇到的人比他们更彪悍更快速。
      在从身边窗口外跳进的三个人落地后,花满楼与苏远山也从那三个刚触地的身影后贴着窗沿跳了出去。而那三人只觉背后闪过了一阵轻风,忽然就动不了了。

      百花楼外当然也有人守着。于是花满楼跟在那个巨人身后落了地,右手衣袖如灵巧的长蛇吐信,封住了周围几个黑衣人的穴道。那片白色又一拂过,那几个黑影便轻轻落入了后面的小树丛中。
      朱猛带来的人正朝小楼涌去,留守的几个依然在外面直直立着,却看不见他们要找的人。因为他们就藏在朱猛巨大的身影背后,闲闲立着。
      而朱猛自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人。

      一跳出去才发觉浑身依然很无力的苏远山,很自然并且没有创意地是被花满楼轻托着腰飞下来的。
      落地的时候,她觉得腰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抵着。
      “这是什么?”苏远山回头看去。
      花满楼笑着托起了左手中那一窝雏燕。它们开始时好像有点惊呆了,忽的又觉得这样的飞翔很是有趣,开始叽叽喳喳叫得更欢了。
      “快拿开。”苏远山道:“我手上有一窝虫子。”
      花满楼果然马上把它们换到右手拿开了一些。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也拿开一些。

      百花楼并不是一座很坚固的小楼。
      它的年月不短了,它的竹子本来也并不是那么坚固。方才那个巨人石破天惊的一个落地,它已经快承受不住,所以这会儿……
      “那群人再在里面跳一会儿,百花楼可能就要塌了。”苏远山皱眉道。
      “我知道。”花满楼叹了口气:“可是就算让它塌了,也不该在现在去打扰他们的对不对?”
      ——所谓“他们”,当然是远处执手无语凝噎的巨人朱猛与美人蝶舞。

      苏远山现在很明白花满楼说的“世上的事常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的”是什么意思了。
      就算花满楼不好意思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也不好意思抱着她到前面去打架,其实只要朱猛一句话,这一切就都会马上停止的。
      他就在面前。可是他们偏偏不能上前。
      看着自己住的地方遭到这样的荼毒当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你若看到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心中还尚存一丝上前打断他们的想法,那你就应该觉得自己是一个大混蛋。
      苏远山当然不愿意做一个大混蛋,于是她点点头:“对。反正不是我的楼。”

      朱猛一向威严而有神的眼中含着一些湿润的意思,仿佛在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蝶舞细长柔媚的眸子满满的泪水,携着流转的情意,仿佛在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朱猛说:“我怎么能不找你?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蝶舞说:“我以为,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朱猛说:“我也以为,你一直看不起我是个大老粗,看不懂你的舞,听不懂你的歌。”
      蝶舞说:“我是为你而舞,为你而歌的。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朱猛说:“每天我醒来时,身边总是空的。”
      蝶舞说:“因为你总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以为你嫌弃我是个舞姬。”
      朱猛说:“我知道你是个舞姬,我还知道你是个奸细。可是那都不重要。”
      蝶舞说:“你知道?那不重要?”
      朱猛说:“你狠不下心来对付我,我也狠不下心来责怪你。”
      蝶舞说:“你……你真的这么喜欢我?”
      朱猛说:“真的……真的……不然为什么我发病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抱住你?”
      蝶舞说:“我以为是因为我已经见过一次,所以你不在意了。”
      朱猛说:“不是,当然不是的。”
      蝶舞说:“或者……因为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
      朱猛说:“傻瓜……你怎么会这样想?”
      蝶舞说:“那是为什么?”
      朱猛说:“你知道我这一生经了多少鲜血多少噩梦?我平日里过得潇洒快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一到了发病的时候,所有死去的弟兄,所有在我刀下被斩成两半的人,就会一齐出来,在我眼前绕着圈子转。如果不抱着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蝶舞说:“可你却从来不肯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让我知道,你有多么喜欢我?我又为什么从来不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朱猛说:“因为我们太傻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这么傻了。”
      ……
      ……
      当然,这只是他们“仿佛”在说的。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和一个人神共怒的大美人在一起,是绝不会说出这样肉麻而缺乏新意的对白的——
      如果他们一时忘情,竟然真的就不小心说出来了,那么我们一定要装作没有听见。
      花满楼和苏远山此刻,就正在做着这种努力。
      艰辛,漫长的努力……

      还好,也并不是长得太过分。
      朱猛已经揽着蝶舞转过身来。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这“雄狮”二字了。
      浓眉虬髯,高鼻大眼。虽然面上显然有着长久失眠和一路风霜的疲惫,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一站,仍旧是一派旁人不能比的威风。
      他的声音也像打雷一般响亮有力:“花少侠,老朱对不住了!”
      “是阿,真对不起。”蝶舞也道。若在她满脸照人的光采中仔细找找,你会发现,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
      “不要紧。”花满楼微笑着,轻轻抬手扫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没事吧?”蝶舞看着苏远山,她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
      “没事。恭喜。”苏远山摇摇头道,然后发现她的脖子和面部肌肉一样僵硬。
      “这位是花夫人?”朱猛一拱拳道:“多谢二位近日来对蝶舞的照顾,朱猛此生不忘!”
      “暂时还不是。”蝶舞笑着压下朱猛的拳头。
      “近一百年内不是。”苏远山淡淡道。
      “那么,我们二人的喜酒,两位一定要先来喝!”朱猛哈哈大笑。
      “你们要摆喜酒?”苏远山问道。
      “怎么了?”朱猛有些讶异。
      “……没什么。”苏远山只是觉得,就算他们婚礼只需准备一个月……那么成亲后五六个月就冒出来一个孩子,会不会很奇怪?
      蝶舞的脸一下红了,伏在朱猛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真的?”朱猛惊喜喊了一声,抱起蝶舞就转了好几圈。
      虽然刚刚恢复平滑的肌肤又起了一些小颗粒,另外两人还是忍不住微笑了。
      因为快乐,比瘟疫更容易感染人。

      “如果收得到请帖,在下和苏姑娘一定会去的。”等蝶舞落了地,花满楼微笑着道。
      “那个……”朱猛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百花楼。它此刻已成了一堆残破的竹子——你可能都很难认出来那曾经是竹子,笑道:“朱猛粗人一个,一来就弄塌了一座楼。劳烦花兄弟等上几日,老朱再建一座新的来!”
      “朱堂主不必客气。这楼本也该修了。”花满楼微笑道:“只是在下以为,一个人有了霸气,霸道就未必用得着了。”
      “花兄弟说的是,老朱记着了!”朱猛气势依然豪迈:“不过这楼既是我弄塌的,自然我来修!”
      “那好,请按照从前的样子建便可以了,蝶舞姑娘都是见过的。”花满楼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道:“劳烦把靠树林那面向阳的房间的窗子开小一些,厅中的窗子开大一些。最好是替在下换上不易漏水不易起火也不易变形或是年久软化的材料。”
      ——那个房间的窗子小些,免得有人成天喜欢吹风又容易着凉;厅中窗户大些,方便来往人群跳进跳出,再来个个子大的,也不至于出现今日这般劈窗而入的情况。至于材料……花满楼本来还想再加上一个“隔音比较好”,可是想想,隔音不好虽然不利于平心静气,但比较容易发现突发状况。他一向是一个思虑缜密的人。
      所以新的百花楼,大概依旧是百花楼吧。

      那幸福美满的一对相互靠着走远了。
      那一双背影,一个大得惊人,一个纤细得像初生的竹子,靠在一起,奇异的视觉效果冲击出了一派和谐的暖意。
      两个人明明是王八看绿豆一般的顺眼,却偏偏要弄成乌鸦和黑猪一样的硝烟弥漫,不说他们傻也不行了。
      可这些当初让人锥心刺骨的傻事,到了两人一起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抱孙子的时候,不过是一场笑谈。
      一个人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傻过了,才会有这样的好肚量。

      这边称不上一对的两个人静静地“目送”他们和身后的一帮人走远了,心中温暖而有一丝落寞——就像把一本好书翻到了头时的那种感觉。
      周遭冷清下来了,相伴了十几日的朋友带着一身幸福的光采走了,再想起那个一身哀伤与寂寞的十几年的好朋友,苏远山难免就生出了一些凄凉的感觉。
      两人一人手中托着个东西,静静地走着。
      苏远山看了旁边依旧悠闲自在的花满楼一眼,摇头叹息:“你这个人长得像小白兔一样,可是好像比狐狸还狡猾。”
      “此话怎讲?”
      “你是故意让他们把百花楼拆掉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这样呢。”花满楼微笑道:“这样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
      “……”苏远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说话——有时候知道一件事和意识到一件事,之间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这种距离在有些人身上小一些,有些人身上大一些,而在有些人身上,完全可称为巨大了。
      花满楼叹了一声,手中折扇轻摇:“既然这里没有办法住了,索性到外面走一走好了。”
      “恩?”
      “你有没有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有。”
      花满楼听得出这一声不带感叹号的“有”,其实是很兴奋的。于是他笑了:
      “你想去哪?”
      “罗刹国!”
      “……近一点的呢?”
      苏远山环顾了一下四周,犹豫着问了一句:“……我们在哪?”
      他们只是刚刚从百花楼的一面走到了另一面。
      当然这里的景致现在看来,和从前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西湖离这虽然不远,能回得来也实属不易阿……花满楼感叹了一下,然后以他敏锐的感觉判定,这事还是他说了算的好。

      ——这时大概有人会说,苏远山其实很可以回千芳斋住去了。
      考虑到花满楼让她借住了那么久,她也应该要借一个房间给他的。
      话说回来,就算倒了十座一百座百花楼,花满楼又怎么会真的找不到地方住?
      这些想法当然都很有道理。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为了让故事继续,有些事情作者是会装作不知道的。而为了继续看故事,有很多事情,在座诸位也是最好要装作不知道的。
      (路人:好理由。
      某涂:谢谢。
      路人:好不要脸的理由。
      某涂:………………)

      这边的二人还未走远。苏远山把手中的一窝虫子——其实只是蚂蚁——递给了花满楼。
      花满楼接过了,一个漂亮的飞身——底下的人丝毫不能看出他身形细微的颤抖——把这个窝放回了树上。
      然后他落了下来,找了一个比较低的枝头,将那窝燕子放了上去。
      这个枝头的树叶还没长出来,它们的爹娘顺着叫声,很容易会找过来的。
      “只可惜它们又要再辛苦一次,再筑一个巢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只要它们还在,巢有什么要紧。”苏远山的声音很轻很柔。
      花满楼笑了,心中似乎有一束阳光打下,暖香溢然。
      又走了几步,苏远山捏了捏下巴道:“我忽然发觉方才那句话,好像有双关。”
      ……原来方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以为的阿。
      花满楼只好又捏了捏扇子。
      当他觉得很无语的时候,就会习惯地捏一捏扇子。
      近来,他捏扇子的次数显然大大增加。
      而以后,在前头那一长段不能预知的旅途上,这把扇子还要被捏很多很多很多次。

      这一段旅途正要开始,他们下一脚便会踏上新的土地。
      而他们的生活,又会因此改变多少?
      生活阿生活,流水账一样又充满了未知的新鲜的生活阿……

      ——第一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五章 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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