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牧衾依

1、第 1 章

　　叶一秋被室友告知有人在宿舍楼底下找她时，整个人都是疑惑的。她是大一新生，开学两个月，除了室友，她谁都不认识，谁能找她啊？
　　抱着对方是不是找错人的怀疑，她下了楼。
　　宿舍楼下人来人往，可叶一秋几乎一眼就认定，那个站在香樟树下穿着简单的女生就是来找她的人。
　　在叶一秋未走近时，那女生便迎了上来，“我们知道，你今天下午没课。希望不会唐突。”
　　叶一秋摇摇头，“没事。”
　　她与这个女生有过一面之缘，她是大明星郁晴的助理静怡。
　　静怡带着叶一秋上了一辆停在转角的面包车，“晴姐要见你。郁空半个月前过世了……”

　　当香樟树上响起蝉鸣的时候，叶一秋结束了高考，四张卷子，宣告了她十二年青春的逝去。收拾东西离校的时候，室友都说，要不要去趟毕业旅行？以后可就天各一方，再也见不到了。叶一秋想了想自己的家境，还有大学的学费，摇摇头，婉拒了。
　　回到家整个人放松下来，饱饱地睡了一觉。叶一秋第二天就踏上了兼职的路，行李箱原封不动地被重新拉出家门。
　　这是小姨为她介绍的兼职，做护工，正好是暑假的两个月，薪资很高。
　　按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蓝白色的小洋房时，叶一秋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寒酸的短袖衫，希望自己不会因为落魄而被雇主辞退。
　　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雇主竟然是当红女明星郁晴。
　　而叶一秋的病人，就是她的弟弟，郁空。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十七岁男孩儿。

　　叶一秋见到郁空的时候，清秀的少年坐在窗边的画架前，手端着画盘，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
　　阳光洒在他身上，干净而清透，仿佛堕入凡间的折翼天使。
　　“你好，我叫叶一秋，新来的护工。”叶一秋拘谨而有礼地向郁空介绍自己，然而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郁空并没有回应她。
　　叶一秋是个安静的女生，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可是郁空比她话还少。
　　于是，就这样，叶一秋开始了和郁空沉默的同居生活。
　　打破这种沉默的是郁空。
　　一天下午，郁空抱着他的画册，走到正在看书的叶一秋面前，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你好，可以带我出去吗？”
　　女孩儿抬头，男孩儿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净白的皮肤有一种晶莹的透明感，嘴唇没有血色，浅浅的，嘴角微扬，正在对她微笑。好看的眼睛澄澈地让人心疼。
　　叶一秋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跟她说话。良久，久到郁空眉头开始轻皱，眼皮也开始耷拉，才听到少女温和的回答，“好啊！”
　　几乎是一下子，郁空原本无神的眼睛亮了起来，就似启明星般熠熠生辉。

　　那天下午是个难得好天气，不热，阳光也不刺眼，空气中甚至还有些花香。叶一秋走在郁空身边，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浅淡的消毒水味道。
　　郁空似乎因为能来到室外很高兴，他仰着头，舒服得闭起眼，脸颊竟有了些微红。手中画册封面上的那只猫咪好似也有了生命一般，本就琉璃的猫瞳更是深邃灵动起来。

　　叶一秋的护工工作很轻松，因为郁空是个很让人省心的病人，他多数时间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画。虽然因为生病的缘故，脸色很差，可郁空的精神不错，总会在下午三四点拉着叶一秋陪他散步。
　　白血病不是普通的病，叶一秋在第一天就上网查了关于白血病的事情，对于各种会表现出来的病症，叶一秋异常关注。好在郁空并没有出现出血、骨关节疼痛的现象，只是气色不好，面色比一般人苍白，也总会乏力，散步散到一半，就会气喘吁吁，还时常会发冷，出门总要披一件薄外套。
　　叶一秋还挺庆幸，郁空只是早期症状，只要加以治疗，肯定会好起来。
　　只是，世事无常，变化总会在不经意间，来得那么快。
　　那天夜里，急促的铃声把叶一秋从睡梦中惊醒，一看墙上，红灯闪烁不停。
　　这个警铃连接着郁空的房间，叶一秋一下子清醒了，光着脚就往郁空房里跑去。
　　推开门一看，触目惊心。
　　郁空半伏在床边，手还在扯床头柜上的纸巾，床单、被子红了一大片，地板上都是沾血的纸巾。
　　“郁空！”叶一秋一惊，急忙跑过去。
　　郁空眼角余光瞥到叶一秋，神色一放松，整个人昏了过去。
　　叶一秋慌张地把郁空扶到怀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郁空的白T恤胸前浸红了一滩，深蓝色的长裤有几处已经被染成了黑色。
　　叶一秋跑进卫生间，打湿了毛巾，又急匆匆跑到郁空旁边，擦拭着他从嘴角、鼻孔里大量流出来的血。
　　见血稍微止住了点，颤抖着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拨通120。
　　“喂，你好，这里是……这里是……”叶一秋苍白着脸色，看着陷入昏迷状态的郁空，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地发抖，“这里是梓里街……梓里街1513号，快点来，快点来……”
　　叶一秋抱着郁空，“郁空……郁空……”颤抖着手，不敢碰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受地心引力的影响，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郁空……郁空……”

　　“叶小姐，怎么了？”静怡见叶一秋盯着窗外发呆，眼角闪着泪光，有些担忧。
　　叶一秋被静怡一叫才回了神，轻轻拭了拭快要滑下眼眶的泪。“我记得，郁空很喜欢小米粥。可我不会煲，第一次煲的时候，不光粥糊了，厨房也差点炸了……”说着，像是想到当时的场景，叶一秋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那是郁空喝过最难喝的小米粥。
　　他当时看到厨房的狼藉，只是轻轻皱了皱眉，然后拉着叶一秋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轻轻呼了口气，“幸好你没事。”
　　那是郁空第一次和叶一秋说话。
　　在那两个月里，郁空对叶一秋说过的话不多，但这五个字出现的频率最高。
　　最后的最后，小米粥是郁空自己煲的，用煲废了的底料。
　　喝粥的时候，叶一秋红着脸，头都快低到粥碗里去了。
　　好像她和郁空的位置互换了。

　　郁空血型特殊，调血花费了不少时间，在长达六小时的抢救后，终于脱险了。四十八小时后，郁空转入了普通病房，又十八小时后，他苏醒了。
　　他第一眼就看到叶一秋坐在床边，抱着饭盒，愣愣地发呆。看到他醒了，叶一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开心了两秒钟，就开始哭。
　　郁空笑了笑，苍白的脸色，笑容却很温暖，“你吓坏了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有气无力。
　　叶一秋猛擦着眼泪，胡乱地点头，又胡乱地摇头。
　　她肯定吓坏了。十七岁的女孩儿，第一次遇见这么恐怖的场景。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
　　虽然很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它真的就这么到来时，他也是无措的。
　　血就像不要钱似的，源源不断地从嘴巴、鼻子流出来，止都止不住，染红了衣服，染红了床单，染红了被子，染红了地板。
　　然后，无意间按到了警铃，被她看到了。
　　“幸好你没事。”
　　郁空看着喜极而泣的女孩儿，又说了这五个字。
　　叶一秋内心一颤，泪流得更凶了。流着流着，她笑了，露出了好看的八颗牙。

　　郁空在叶一秋的照顾下，恢复得不错。可是，在医生们开了会议之后，一致决定，郁空需住院观察。
　　叶一秋回了一趟小洋房，打算拿郁空的画具去医院。
　　“我还有多久？”在叶一秋离开的时间里，郁空对着来观察的主治医生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
　　医生很意外少年的敏感，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说了实话，“就这段时间吧……”
　　郁空愣了一下，看着输着液的手背，笑了笑，“谢谢。”

　　叶一秋考到了不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在医院收到的。郁空也看到了，他很高兴地说，“恭喜一秋。”
　　叶一秋那天心情很好，不光是因为录取通知书，还因为医生说，郁空的情况好转了。
　　她对照着食谱，熬了一锅小米粥，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说是要庆祝一下。
　　郁空那天胃口很好，吃得很多。

　　叶一秋离开的时候，郁空还不被允许出院。但是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吊瓶也越来越少。他还送了一支钢笔给叶一秋做大学礼物。
　　新的护工到来之后，叶一秋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做了工作的交接。
　　她不放心郁空。
　　郁空说，他会给她写明信片的。
　　于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叶一秋踏上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火车。
　　郁空被准许两个小时的假去送行。

　　车子在一家图书馆门口停了下来。静怡带着叶一秋到了一个小书室，郁晴正伏在桌上看书。
　　看到叶一秋，郁晴微微一笑，“没有打扰你吧？”
　　郁晴气色不好，精神也有点差，不像电视里那么光鲜亮丽。
　　也不知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郁空。
　　叶一秋轻轻摇了摇头，拉开了郁晴对面的木椅，“我以为他会好的。”
　　郁晴的笑容因为叶一秋的话，一下子变得悲伤。她低垂着眼，“来的太凶险了，谁都没有预料到。”
　　就像那次他半夜大面积流血一样，没有任何预兆。
　　叶一秋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书室一下子变得静谧。“我一直都收到他的明信片，我以为他很好。”睫毛轻颤，眼泪“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郁晴静静地看着叶一秋，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们都是聪明人。”
　　郁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准备了很多明信片，让护工三天一封，寄往理工大学。
　　叶一秋知道郁空状况愈下，笑着离开，背转身的一刹那，泪流满面。
　　郁晴拿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纸箱，“这是我整理郁空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她示意她看看。
　　叶一秋拉过纸箱，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沓明信片，上面写满了字。还有一本画册，一本牛皮纸的笔记本。
　　叶一秋拿起画册，翻开。眼睛一红，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
　　一本画册，上面都是她的画像，有坐着的，站着的，笑着的，发呆的，煮粥的，看书的，画画的……每一幅都栩栩如生，神态灵动，仿佛在画中存活一样。
　　最后一页，是整本画册中唯一一张脸部特写，右下角有个落款:郁空。
　　合上画册，叶一秋拿起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人生最美的是遇见，最伤的也是。
　　笔记本每一页都只写了一句话。

　　她不会煮粥，还好没受伤。
　　她喜欢看书，可是我有点饿了。
　　我今天流血了，不能让她看到。
　　膝盖好疼，这是第一次。
　　她今天出成绩，能出去读书真好。
　　她考得很不错，因为今天的粥很好喝。
　　最近流血越来越频繁了，她应该不会发现吧！
　　我还是没瞒住她，我进医院了。
　　身体越来越没力，骨头也开始疼，医生的脸色不好看。
　　她今天填报志愿，好像很想去理工大学。
　　我觉得我应该送她一份大学礼物，照顾我很累吧！
　　找到了，就送钢笔。
　　顺道再买一份明信片吧！
　　她今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真好。
　　她很开心，我也开心。
　　可是，我半夜吐了。
　　我又开始流血了。
　　她的开学日到了，我打算送送她。
　　她去上学了，我也快到时间了吧！
　　答应了她，要写明信片的。
　　我快要拿不住笔了。
　　啊，我忘了告诉她，谢谢你，叶一秋。
　　最后，写一封信吧！

　　叶一秋，你好！见字如面。
　　姐姐为我找过很多护工，你是唯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只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同龄人相处了。但是，我还挺高兴遇见你的。
　　和你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是个孩子，不是一个病人。因为，我也想想试试，长大成人，照顾别人的感觉。所以，我很想把我重要的东西分享给你，可是，我似乎没有重要的东西。
　　医生说，我的病很严重，反反复复。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因此，我想好好地在你当护工的时间里，珍惜这段和同龄人相处的经历。
　　姐姐说，做人要知道感恩。
　　我很感谢你，陪我走过最后的时光。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我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不过还好，老天爷对我还不算差。
　　叶一秋，我要离开了，你要好好活着，最起码让我知道，我的明信片没有白写。

　　看到最后，叶一秋已经泣不成声。
　　那满满一纸箱的明信片，是有几年的量了吧！

　　“郁空走的时候，手里捏着你的一张画像。”郁晴轻声道，“他应该很喜欢你吧。”她笑了，笑得温柔。
　　“郁晴小姐，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她哽咽。

　　郁空的墓地在一个幽静的林子里，秋天的风有些凉，树叶飘飘洒洒，带着一股萧条。
　　叶一秋在墓前献了一束雏菊，墓碑上，帅气的男孩在笑着。
　　“郁空，我来看你了……”

　　“走吧，火车快到了。我会给你写明信片的。”
　　“你好好养病，我放假了就来看你。”
　　在车站分别时，她曾答应过他，要来看他的。

　　叶一秋与郁空相识在盛夏，分别在深秋。
　　在草郁郁葱葱的时候，叶一秋对郁空说了一句你好，在树木凋零的时候，叶一秋对郁空说了一声再见。
　　踩着满地的枯叶，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林子里的树，因着风的吹拂，稀稀拉拉地响着，似在低语，似在告别。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
　　“你好，我是叶一秋。”
　　“郁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