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集》柏林石匠

32、〇三二

　　我问小叫花：“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妈妈？”
　　它耷拉着眼皮：“死了。”
　　我：“对不起。”
　　花：“没事，其实我不太难过，因为她没了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都是后来我爹告诉我的。”
　　我：“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神仙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
　　花：“被她主人打死了。”
　　我诧异：“她的主人是什么神仙？”
　　花：“凡人。”
　　我：“？？？”
　　花：“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吧？神仙怎么能被凡人打死呢？”

　　“我娘出生在仙谷，是仙谷谷主的小女儿。仙谷里有元始天尊丢落的昆仑玉化成的仙湖，因而仙气充沛自成结界，许多神仙会把年幼的神子神兽寄养在仙谷吸收灵气修炼仙法。我娘小时候调皮，给爹娘留了张纸条就化了原形溜出了山谷，毕竟哪个仙小时候能不对人间好奇呢？”
　　“可是她大概方向感不好，出了谷转悠了半天也没转悠出去，道行又没高到可以不吃不喝，所以饿晕在山上被砍柴的樵夫捡回家了。”
　　“那会儿的人间经历了罕见又持久的自然灾害，正是缺衣少食的时候，那老樵夫捡她回去打算给家里添点荤腥，正准备剥皮，被他怀孕的儿媳拦了下来。”
　　“那儿媳名叫善善，以为腹中胎儿积德为由救下了我娘。善善挤出口粮喂养她，做什么都带着她，所有秘密和心事都与她分享。我娘第一次去凡间就碰上了这样善良的凡人，于是死心塌地地认了善善做主人，留在了她身边。”
　　“她想尽办法想报答善善，看她衣服破旧就用法术帮她缝补，看她头痛脑热就用仙术帮她治疗，但是那时候最大的问题是口粮，能吃的东西太少了，活人都被逼着去吃观音土啃树皮了。于是我娘上山捉兔下河摸鱼，变着法的带吃的回家。善善说她是来报恩的，是神仙下凡来保佑一家平安的，于是更离不开她，一会儿见不到她都心神不宁。”
　　“怀胎十月终于临产，可是善善难产，周边的稳婆们怕担上一尸两命的罪名无人愿意接生，樵夫一家束手无策，善善就这么吊着一口气被抬去了柴房等死。那天夜里，我娘吐出了内丹，助善善产下一名男婴。可我娘修为大损，昏睡了许久。”
　　“你知道内丹吗？”
　　我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丹田里那颗用来储存能量的会发光的珠子？”
　　“这么理解也行。神仙的内丹不能轻易离体，至多三次，轻则修为尽毁，重则当场丧命。我娘耗费了一次机会救了善善母子——”小叫花撇嘴苦笑了一下，“她明明回到仙谷找医仙就行，非要用内丹，你说她傻不傻……”
　　我隐约猜出了故事的走向：“后两次吐内丹是为了什么？”
　　小叫花继续说道：“善善给她儿子取名阿良，于是我娘又多了个让她操心的凡人。她身体一恢复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忙着逮兔子捉鱼去了，甚至还变出金银珠宝衔回家。饿殍遍野的年代，她帮着善善一家子平安度过。直到我爹找到她履行婚约，她已经在人间逗留了数年。”
　　“山神之子，谷神之女，门当户对，所以早就定下了亲。我爹听说未婚妻【出谷游历许久未归】二话不说就去找人。他和我娘不同，他下山历练得早，见多了人性崎岖，不信任凡人，在得知我娘已经为凡人折损了一次修为后又气又后怕，立刻把人拉回山上成了亲。”
　　“我娘自然是舍不得离开善善，临走前留给她一枚昆仑玉。”小叫花话锋一转，“第二次吐内丹是为了救我。”
　　我：“？？你——不是应该有自己的内丹吗？”
　　“刚出生的时候没有，内丹是经久修炼而成的。”小叫花抬头看向我，“我先天不足，生出来好久都没喘气，我娘想也没想就把内丹给了我。”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那第三次呢？”
　　“她被善善召唤了。她听见善善对着昆仑玉大哭，就义无反顾地去了。那时距离她和善善分别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善善老了，唯一的儿子阿良在替人建房子的时候摔下了房顶，大概是扎破了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不理解：“那她为什么不回仙谷找医仙呢？”
　　“因为来不及了。小鬼在边上等着勾魂，大大小小的妖物聚集在周边只等着阿良一咽气就要把他的肉身拆吃入腹。阿良在我娘的内丹护佑下出生，对许多妖物而言是难得的补品。善善抱着我娘哭，说只有她能救阿良。”
　　我觉得不对劲：“善善怎么知道你娘能救阿良？在凡人眼里，你娘就是一只猫啊。”谁会让一只猫救自己的孩子呢？但随即又想到，善善只要不笨，大约也能猜出此猫非凡猫，毕竟凡猫活不了三十多年。
　　小叫花冷笑了一声：“她其实早就知道我娘是神仙了，在生阿良的那天夜里她看见我娘吐出内丹救他们了。可是她一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娘带回的食物和钱财。她说她当年救了我娘一命，说她真心实意待我娘许多年，这些够不够换阿良一命。你说这算盘是不是打得噼啪响？”
　　“幸亏我爹及时赶到，不然一个虎狼环伺内丹耗尽的神仙，大概能被那些妖精啃得渣都不剩。”
　　“我爹带她回了仙谷，在仙湖上筑了座小阁，想尽办法才保下她的性命。”
　　“我小时候觉得小阁无趣，她又总在睡觉不能和我说话，所以总是偷溜出去玩耍，现在想来，真是该打。”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不怪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叫花笑出了一个鼻涕泡：“我娘真是我见过的最傻的神仙了，她都知道自己被善善利用了还跑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善善对着昆仑玉小猫——小猫——地喊，我娘难得醒来，就赴了这场死亡之约。”
　　“善善说自己命不久矣，祈求我娘念着此生缘分，能护阿良余生周全。毕竟是自己用命换来的孩子，我娘答应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头刚答应，那头阿良就带着人来捉我娘了。”
　　小叫花模仿着阿良的口吻：【就是它！这玉就是这只猫叼来的！真不是我偷的！大人明查啊！】
　　“有人瞧见了昆仑玉，告到了县令那，将昆仑玉描述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那县令起了贪心，一口咬定那玉是阿良偷的，不但玉要收回，人还要定罪。阿良说玉是家中猫叼来的，县令自然是不信，准备拿他入狱，屈打成招。阿良说家中老母可以为他作证，就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回了家。”
　　“善善见阿良要入大牢，连忙将玉奉上，说自家的猫打小就爱乱叼东西，一定是叼了县令夫人的玉，如今物归原主，请县令饶阿良一命，自己对猫管教不严，愿意受罚。”
　　我：“所以善善召唤你娘到底是因为真的命不久矣还是单纯为了骗她回来？”
　　“不知道。没人知道。”小叫花眼神空洞，“善善抢了衙役的刑棍将我娘打死在了堂前，然后自己撞柱自尽了。”
　　“我娘全盛时期，这几个凡人哪里能捉得住她，可是她灵力尽散，又被善善的背叛伤了心魂，一个神仙，就这样被一根刑棍打死在了凡间堂前。”
　　“我爹赶到的时候，我娘已经神魂俱灭。他心中大恸，引来天雷劈死了那个县令，那善善因为弑神大罪永堕地狱。可是又能如何呢？我娘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我爹因为对凡人动用私刑被打回了原形，玉帝捞他做宠物才捡了条命。”
　　“我爹说，凡人自利，永不可信。”小叫花仰起头，“我一定不会犯我娘的错误。”
　　我：“我对你的内丹没有兴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花：“咳，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既然凡人永不可信，你为什么还要来凡间？”
　　小叫花盯着掌心的心形肉垫：“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娘那样义无反顾，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
　　我想了想，还是问道：“那阿良呢？”
　　“受我娘神力庇佑，余生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说

　　一章一曲：
悲戚 - 王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