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光年的距离》南木秦

9、启示

　　海风给内陆带来了强烈的寒意，许多学生都在深灰的校服外面加上了厚厚的外套。至于暮音，她老早就已经裹上长大衣、戴上口罩、围上围巾，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包裹住似的。
　　上下学的路上，我经常会忍不住开口取笑，说她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傻傻的企鹅。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像，简直可以用一模一样来形容。
　　接下来，她准会用脚踢我。
　　面对如此无礼的动作，我竟然还很开心。
　　“今天的牛奶好像比昨天的好喝呢。”彼时的她微笑着说道。
　　我十分想要摊开双手来表示自己的不理解，可是左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右手艰难地控制着暮音的，因此腾不出空来。
　　“哇……”突然，她的口中响起惊呼声。
　　“真好看！”
　　天空中亮起一颗颗星辰，闪烁着明朗清晰的光芒，而我好似有从空气里感受到一股安静暖暖的味道。
　　“我要去那里。”暮音伸手指向苍穹。
　　很冷，她赶紧把手放回到我的帽子后面。我总是裹着连帽的衣服，当我们并排骑在路上的时候，暮音喜欢将一只手藏在我的帽子下面，她说这样暖和得就像是将手放在炉子上烤一样。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然后微微睁大眼睛小声说道：“是想在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上旅行，就像小王子那样吗？”
　　“嗯……”少女的脸上泛起苦恼，“仙女星系是人类肉眼可见最遥远的天体之一，听说距地球有百万光年那么远，这样的距离如何才能跨越啊！”
　　“嗯，”我自顾自地点着头，“人类无法跨越那样遥远的距离。”
　　听见我的声音后，暮音偏过头来。前一秒她还像极了患有忧郁症的柔弱少女，这会却又满脸任性了。
　　她以极度失望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这么快就放弃了？”
　　“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关系的，”她的脸上突然又荡漾起惊喜的笑容，“如果无尽远处的某个地方也有像我们一样的人存在，对他们而言，我们已经在百万光年之外了。”
　　“嗯？”
　　“或许我们就是从那个世界来的也有可能。”
　　我愣住，旋即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总是和我不太一样。”
　　少女踩着脚踏车在我前面左摇右晃，咯吱笑道：“无垠的星空就是为了丰富我们的想象才存在的。”
　　此时的我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我对她的赞同呢？想不到答案，然后我猛然意识到自己与她相比竟如此匮乏、平庸。
　　“好像快下雪了。”她说。
　　“嗯。”
　　“寒假一般都做些什么？”
　　“没事的话都是待在屋子里。”我愣愣地说道。

　　庭海北部的雪每年都下得很早，可今年的初雪却姗姗来迟，暮音已经等得有些泄气。一月中旬，学校放假，暮音仍未望见自己期待的无尽银白。
　　加入足球队后，我结交了一个新朋友，他的名字叫南易。因为我们两个二年级学生总是被教练留下来打扫卫生才熟悉起来的。放假后，他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约我去市里玩，可我哪有时间搭理他嘛！最近这段日子我都跟着暮音学画画，要么就去暮音妈妈家的花店里帮忙。
　　前日，暮音送了我一幅画，原本我是打算把我的作品也送给她的，但那应该不是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很苦恼，不知得送点什么给她才好。
　　周末约好去海边玩，乘公车会是更好的选择，然而暮音并未采纳我的建议，她打定主意要领略沿途的风景。
　　时间是早晨八点半，我们都戴着厚厚的口罩，所以说话的声音刻意加大了两分。
　　暮音还戴着一顶黑色的针织帽，如此一来我几乎只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我想，自己再也不会遇见比她更怕冷的人了。
　　“裹着长大衣骑车会很累吧。”我开口提醒。
　　少女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旋即踩着自行车往前骑去，口中大声喊道：“出发!”
　　“出发！”我跟着喊了一句。
　　恢弘的大日渐渐抬高，枯叶上悬挂着的一滴滴露珠闪闪发光；酷暑和冬霜将一切湮灭，虫鸣和鸟叫都已不在；世界被荒芜所包裹，苍茫的痕迹急需盛大来掩盖。
　　暮音总是对一切都充满热爱，我从未在她的眼中看见过任何的迷茫。即使是萧瑟的冬景，少女亦能为之欢呼——她仿佛是拥有窥探万物之美的能力。
　　冬日，大家都习惯待在屋子里，镇上的大部分居民这会儿都还熟睡。我们从临湖的小街上穿行而过，道路两旁的白桦和银杏早已光秃，冬青的碧树和墙壁上的常春藤一起在晨风中飞舞，璀璨的光芒荡漾在清冷的空气里，谁家的护花铃还未摘下，不时传来阵阵叮咚。
　　起初还好，暮音不觉得累，但小镇外的路并不总是平的。骑行在坡道上时，她终于感受到了长大衣带来的痛苦——实在是太笨重了。可脱掉大衣会冷，穿上又会很热，真是让人恼火。最后，少女嘟着嘴，可怜兮兮地看来。
　　我把自己的长外套脱给她穿上，将她的大衣放在我从不离身的单肩包里。
　　男孩的衣服女生穿起来难免有些大，可暮音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
　　“你冷吗？”她看着只穿着酒红色毛衣的我轻声问道。
　　我摇头，回应说自己不冷。
　　她把自己的针织帽取下给我戴上。
　　暮音以前生活的那座历史遗迹十分丰富的古老城市里有着许多经得起回味的古朴小镇在城市的周边环绕，即使在市区里也到处都是原木格调的建筑，曾经还很年幼的她一直觉得所有的城市都是用原木制造的。因此，她早已见惯了小桥流水和木格窗棂，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很快就喜欢上这个搬来还不到半年的地方。
　　她的心思沉浸在激荡鼓动的无边荒草之间，在风中寻找属于海的气息。此刻，我费劲地思索着线路，担心着会不会骑到别的地方去。
　　事实证明，在冬日里骑着自行车旅行的确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想法。
　　“乘车来回那么多次，这样简短的路线也都还没记住，你会不会是个路痴啊？”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她一定已经在心底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额……对不起。”
　　无法，我们只能继续往前，最后很幸运地碰见一群人。
　　我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地朝那几个背着旅行包年轻人跑去。询问过后，终于得知正确的方向及路线。
　　临近海边，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包括脚下的道路。
　　我看了看腕间戴着的手表，刚好十一点，这比原计划整整晚了一个小时。
　　这是一条靠海的公路，高大的梧桐排列在两边，靠山的一边还长有许多枫树和松杉。因为是漫长的下坡，所以并不需要费力地去踩脚蹬，暮音一直用自己的脚去扫荡堆积在路边的落叶，以此为乐。
　　我不敢像暮音那样大胆。自行车一直在湿润的地上打滑，我不得不一直紧握方向盘，并且用力踩住脚蹬。
　　“把车停这儿吧。”我开口说道。
　　坡道不再平缓，地上更加湿润，弯道也在变多。如果继续往下骑去，我很确定自己一定会摔在地上爬不起来，那很麻烦。此外，再骑上来也将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情。
　　我们把自行车锁在了海滨公路旁，在这个僻静的地方，不必担心两辆自行车会被人拖走。
　　暮音重新裹起大衣，我穿回自己的长外套。我把她的针织帽戴得有些大了，缘此，少女只能将帽子往后拉。我听见了暮音的小声嘀咕，尴尬地咬着下唇一句话也不敢说。
　　岸边的滨海小道上有许多行人在漫步，无尽的大海泛着和天空一样的碧蓝，起伏的浪潮在少女的眼中荡漾。还有些远，飒飒的风响掩盖了海鸥的鸣叫。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暮音和缓缓走来的我都伸出手挡住眼睛。我们顺着石阶走下河滨小路，往沙滩上跑去。她抓起一把细沙捧在手里，体会夹在其中的丝丝冷意。表面的细沙已经被太阳烤热，但其下依旧冰寒。女孩微微睁大眼睛犹豫了两个呼吸，接着脱掉鞋袜踏行在沙滩上，从脚底滑过的清凉让少女惊呼连连、雀跃不断。她是禁不住冷的，很快就重新穿上了鞋。
　　“为什么一直是这样的好天气？”她突然问道。
　　我向海里扔出一片拾起的贝壳，轻耸起肩，又点了点头道：“可能是在等你吧。”
　　她也学着我的样子从沙滩上捡贝壳往海里扔去，可她力气不够，每次都扔得比我短了一大截。
　　“那座塔在那里？”她问。
　　我迷惘着眼神看向一旁的她。
　　废旧荒凉的码头边，海浪拍打着沿岸的巨石，高耸的白塔静静伫立，一群海鸥在这里盘旋嘶鸣。对我而言，这座白塔更像是一处神圣的存在，其中潜藏着我所有的秘密。
　　我们走上狭小的木桥，小心翼翼地越过了横亘在眼前的一道道锁链来到高大的铁门前。暮音不敢先进去，昏暗中隐藏的未知让她害怕。我把背包扔下，然后极度缓慢地爬向塔里。她的身体纤细许多，很容易就通过了铁门上的洞口。浑身沾满灰尘的我们相互看了看，接着默契地一起笑出了声。
　　顺着石阶往上走去，很快暮音就见到了那张腐朽得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木梯。我微笑点头鼓励，这让她拥有了踩在上面的勇气。
　　远方的天际线看起来有些模糊，一艘艘小船和五颜六色的浮标飘荡在海上，飞溅的浪花怕打着岩壁发出巨大的震响。女孩的双手撑在栏杆上，闭着眼微笑，一口又一口悠长呼吸。
　　“以前都是一个人来这里吗？”她问。
　　“是。”
　　“为……什么？”声音有些小，她好似很谨慎的样子，大概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吧。
　　“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
　　“那……又是为什么？”
　　“就是喜欢，”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
　　她沉默，抬头望向高远的天空。
　　人们会在极夏企盼凛冬初雪，在寒夜记起夏日繁星，而此时的暮音望着眼前的明媚期待着阴郁天气可以快点到来。可人们真的只是在简单地期待初雪、繁星……这样的东西吗？我的心里涌现出疑问，也深知一定有更接近真实的答案，然而那样的东西现在的我只能疑惑，无法看清。
　　“因为工作的关系，爸爸会经常不在家。”我向她吐露心声。
　　暮音偏头看来。
　　“以前感受不到太多，渐渐长大之后才明白爸爸妈妈眼神里的东西，他们……他们似乎对彼此和现有的生活都怀有不满。爸爸不是个善于辩解的人，所以家里总是有很多争吵，从我记忆的源头开始就是这样。”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你觉得自己的父母已经不再爱着对方了吗？”
　　“不知道，”我轻呼着气摇头，“什么都不知道，也讨厌知道。”
　　她靠近我，握住我的手，无比急切地想要让我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暖暖善意。
　　“你知道吗？”她说，“一开始你告诉我海边有座白塔的时候，我就很期待了，现在总算是来到这个地方。”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用力呼吸了一口冷暖并存的空气，然后微微笑着看向我，“果然是很美的地方，像你一样。”她回头看来，
　　像我一样？年少的我不是很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以为是赞叹的话，所以只开心地傻傻笑着。
　　暮音的肚子里突然发出咕咕的响动。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一点。
　　她以为我的背包里会有“神奇便当”，可昨晚我并没有让妈妈帮忙准备任何东西，就真的只是习惯背着单肩包而已，那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我们往临海的小城走去，那里总归是能找到吃的。
　　现在正好是捕捞旺季，所以小镇上的每家店里几乎都有鱩鱼料理，我们一起吃了鱩鱼砂锅，之后又继续在岸边晃荡。走在一起的少男少女无论在哪儿都会惹人注意，无所顾忌地谈论着假期安排的我们更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看来。
　　暮音的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双脚踩在狭小的路缘石上缓步走着。她的另一边是沙滩，不小心摔下去应该不疼，可得多丢人啊！我在心里这样想到。已经尝试过许多次拉暮音下来，可每每没过多久，觉得这样十分好玩的她又会跳上去。我想，凭自己的反应是可以把她拽住的，于是没再理会。
　　“为什么路人都在盯着我们？”
　　“是在看你吧！”这是我的心声(语气十分苦恼的那种)，而给暮音的回答是：“可能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初中小孩。”
　　“大人们是不是都会羡慕小孩子？”
　　“一定是那样，不然他们的眼神就太奇怪了。”她又说。
　　南易热爱各种电子产品，因此很喜欢买相关的杂志来看，我们有时候会一起谈论杂志上介绍的那些新产品。某天，我无意间在杂志上瞥见了Olympus新出的一款微单相机，那时候就已经有了买下的想法，现在……
　　“暮音送了我一幅画对吗？”
　　少女露出一副十分疑惑的表情，点着头轻嗯了一声，仿佛在说：“这样的事还得问一次？”
　　“能送你礼物吗？”我的脸上写着怪异的认真。
　　暮音的眼睛渐渐睁大、嘴微微张开，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哇……这样的问题还真是奇怪呢！有谁会拒绝礼物？”她嬉笑着说道。
　　来时那段让我们可以任性荡漾的长缓坡道横亘在眼前。
　　我认为这是自己人生中的又一个挑战，暮音则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在冬日骑车出行——如果现在是春秋，即使是盛夏也都会轻松很多的吧！
　　暮音骑不动，所以我们只能一起推着车往上走。
　　六点左右，天早已黑了，离家大概还有十公里。
　　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响起，我和暮音同时摁住刹车，眼前的道口栏杆正缓缓放下。一辆亮着昏黄灯火的老旧列车从眼前呼啸而过，小镇至此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知道这辆列车会通向哪里吗？”她突然问道。
　　“不是观光的火车，应该会去到比较遥远的地方。”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闪烁在车尾的明亮灯火，神思一瞬困顿，身体里不安在蔓延。然而，那时的我并不清楚自己胸口的悸动因何而生，只是突然觉得冷，冷入骨髓。
　　“喂……”
　　“嗯？”
　　“别发呆啦！”说完这句话后暮音踩住脚蹬往前骑去，“假期好像还有半个多月吧？”
　　“……”在我准备应声的那个瞬间，脸上传来了丝丝冰凉。
　　月光下，飘飞的雪花如繁星般闪耀。
　　暮音扔下自行车往前跑去，旋转舞动在稀疏零落的雪花里。
　　“下雪啦！真的下雪啦！”暮音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舍不得害怕打破这无际的静谧。
　　我下意识地瞥向自己的机械手表，“真巧，指针刚好停。”
　　“就让它停着不好吗？”她轻飘飘地开口说道。
　　我准备转动发条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止住。
　　“你会记住这是上苍给予你的启示。”
　　“什么启示。”
　　“这种东西只能自己感受吧。”她微微笑着。
　　我的手彻底放下。

　　回想起来，暮音的好多话都像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