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无朽》7巧

16、如果小丑流泪，你觉得他是在搞笑吗

　　风衣的口袋突然震动了一下，我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摸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着我最不想见到的名字，谭雨轩。

　　节目预审那天，我换下衣服之后直接装进了谭雨轩留下的袋子里面，之后米佳祺陪着我去校医室，再帮我把袋子提回教室。后来回家之后袋子再没有被打开过，直到今天早上我交给谭雨轩让她帮我带去学校，在午饭后又回到我的手里，再由李竞纯帮我拿到了后台。

　　我的脑子在李竞纯问出那句“你知道是谁”的时候就开始不住地高速运转，试图找出一些线索。可是越想越不愿意再继续搜寻下去，我想着谭雨轩中午面对我坦白副火炬手时的表情，虽然伪装地很成功，还是和她以前大大咧咧的习惯不太符合。

　　我小跑上前跟李竞纯打了声招呼，说有急事要去找个朋友，然后转身和模特队的其他人道别，向学校走去。

　　一路上，预审节目那天谭雨轩见到林日朗帮我解丝带的表情突兀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任何背景的衬托，只是那平淡到异乎寻常的表情和语气，让我心中更加不安。

　　此时的学校食堂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大多数都出了学校，尽量让这没有晚自习的时光被一些特别的事情占据

　　我提着手中的三个袋子，右手握得紧紧的。谭雨轩坐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从食堂的任何一扇门走进去都不会忽略她。

　　她也一眼便看到了我，没有笑，没有招手，只是那样冷冷地望着我。

　　我立在大门上，停住了脚步，谭雨轩的眼睛里只有淡淡的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最后还是她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跟着点一下头，朝她慢慢走过去。

　　食堂的油烟味永远散不开，毛衣和风衣帽子上的一圈毛都将被沾染到这种气味无法摆脱。桌子很油腻，抹布好像永远都没有洗干净过，在黯淡的白炽灯下泛着让人心生厌恶的光。

　　我和谭雨轩正对面坐着，她的眼神依然飘忽，却始终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是有什么事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声音颤抖地格外明显，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好像是在等待着谭雨轩严厉的审问。

　　“楚楚，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好像那个说话拐弯抹角总是话里有话的年代已经离我们远去，所有人在跟我认真讲话的时候都是那般直接，甚至我来不及在表情上给出一个合理的反馈。

　　我望着谭雨轩的眼睛，等着她把话锋转去正事上。

　　“今天我在操场上，在无数的人头淹没的海洋里，我一直盯着你和林日朗。你站在他的身后陪他跑火炬，你被他在模特表演上牵起手来对着观众微笑，他为了保护你在你转身的时候挡着你的腰。”

　　谭雨轩的班在很后排，完全看不清我腰上的衣服细节，可是她知道，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我曾经在梦里面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虽然我知道以自己的条件只配拥有幻想的权利，可是我还是很嫉妒你。”

　　谭雨轩依然保持着最冷淡的神情，或许这些话在她心里念过无数次了，就像那日徐旭可以平淡无奇地说林日朗和李竞纯保持暧昧很下贱一样，心里习惯之后，表情其实不难控制。

　　“我甚至看得到更多，连你都看不到的东西。”我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白炽灯光逐渐在眼前明亮了起来，油烟味一阵阵地钻进鼻子，我深呼吸的时候差点被那油烟呛着。

　　“什么？”我尽量让自己保持谭雨轩一般的平静，好像一直以来的角色，总是那副淡淡的，漠不关心的模样。

　　“参观工厂那天，林日朗一直回头，在别人都认真听介绍的时候，回头找人。我当时不知道他在望谁，望得那么明显，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高度在这样的表情下是多么可笑。不过想要知道其实不难，顺着他眼睛的方向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

　　“还有你脚受伤那晚，我们一直打不到出租车，大街上无数的自行车超越了我们，我每次回头看车的时候，林日朗的身影都在不远处跟着我们挪动。他甚至换了一辆可以载人的自行车，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骑在车上好像随时都要摔下来。”

　　我一直以为那一晚谭雨轩不住地回头只是焦急于找一辆空车，却不知道林日朗就在那个回头的背景里被谭雨轩看得清清楚楚。

　　“你应该从来没有上过学校的BBS吧，尽管我已经好心提醒过你。”

　　我心里咯噔一声响。唯一一次上BBS，看到那两个和自己有关的帖子都是出自同一个人，当时我并不在意，只是奇怪谁会对模特队这么关心。

　　“发那两个帖子的人是你？”我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期待谭雨轩大惊失色，像以往一样跳起来骂我楚楚你脑子进水啦？

　　她并没有惊讶，甚至冷静地过分。“没错。我故意把两个帖子挨在一起发，这样那些八卦的人都会在看到第一条后点去模特队的名单里猜测到底是哪个女生。”

　　“可是，你怎么能肯定他喜欢谁。当时，你只是看到林日朗在参观工厂时回了回头。”我希望谭雨轩不要用女人的直觉这种答案来敷衍我，这些答案能让我深信不疑可是却没得辩驳。

　　“你说对了。我当时也不能肯定林日朗喜欢你。所以我发帖子让大家都关注起来，帮我搜集证据。”谭雨轩骄傲地扬起了自己的眉毛，似乎这是多么伟大的一次侦查。

　　我无言以对，这个一直在我身边大笑大闹青春无敌的女生，用一种看不透的眼神跟我炫耀着她的智慧。

　　“所以我专门把你们模特队每个人的初中都写出来，A校区的人早被大家讨论遍了，如果林日朗要喜欢她们任何一个，早在初中就发展起来了，唯独一个你，是B校区的。”如此的不动声色，我背后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咽下口水，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忍不住想听她说下去。

　　“谁让你还是傻傻地不去看BBS呢。早就有人爆出你是林日朗找的副火炬手了，你却还一直想尽办法地瞒着我。我一直在等，看你要拖到什么时候才会跟我坦白。”

　　谭雨轩的眼睛里没有恨意，只是那份坚定一再地刺向我，像是那天林凝的话，冰锥一般直中我的心脏。食堂里没有上课铃，这残忍地冰锥没有被划断的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后悔，我终是没有去BBS上看过那些讨论。

　　“所以，你就报复我？”我实在疲惫不堪，不想再去想更多的人如何在一旁看着我们自己伪造出来的笑话，或许不止是谭雨轩和林凝，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人，通过自己的方式，甚至只要细心一点的观察，就能洞察出我们极力隐藏的秘密。

　　“起初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是好奇林日朗和你的关系罢了。直到我和沈如云那天突然聊起天来。”

　　我努力在回忆里搜寻沈如云这个名字，好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过我的脑海里。徐旭和我一起回家的那晚，提起过她，好像是传闻初中与林日朗暧昧过的那个女生。

　　原来和谭雨轩走得很近的那个文静女生，就是徐旭口中的沈如云。

　　“我知道她初中和林日朗传出过暧昧的关系，但是当时我们没在一个班，根本相互都不认识。印象中她初中很开朗，可是高中班上大家都不怎么理她，所以我每次上体育课都主动和她聊天，慢慢地熟悉之后，她跟我说起了自己的心事。”

　　“我们都喜欢林日朗，自然很合拍，只是沈如云从来不知道，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林日朗真心的只对她一个人好。”谭雨轩的眼光终于从我的脸上移开，好像沉浸在了很遥远的回忆里。

　　“其实那些暧昧关系，都是沈如云自己说出去的，林日朗从来没有承认过。”

　　感情从来都不是一方单一地付出。我想起林日朗对每个人都扬起的那抹精心修饰过的笑脸，温暖春。

　　“其实林日朗对谁都这样。只是沈如云不知道，她以为林日朗对她笑，跟她说两句关心的话语，就是喜欢她了。”谭雨轩嘴角划出讽刺的笑，甚至从肺里吐出一声嘲笑。闷闷的，像是咳嗽。

　　“我没她那么傻，虽然我喜欢上林日朗也是因为初一的一次年级活动，他主动跟我说小心台阶，并且笑得像一朵花。”

　　“可是我知道，他就是喜欢包装自己，把自己伪装成谦谦君子，让大家都喜欢他，谁都看不出他的缺点，谁都以为他是有点喜欢自己的。他只是骄傲自大，自以为是，虚荣作祟。”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喜欢他。搜集他的生活片段都快成了我唯一的爱好了。他不喜欢我，但是他也不喜欢任何人。连李竞纯那样的追求者他都没放在眼里，每次看到那些比我还拼命去追他的人不得而终，我心里都有一种快感。”

　　快乐不一定源于自己有多好，而是别人比自己还遭。

　　“可是你却轻易打破了我的快乐。我和你那么近，每天想着林日朗掠过我的头顶望向你的眼神，我都会问自己，凭什么。”

　　连我也问过自己，凭什么。或许不止谭雨轩，李竞纯这样问过，徐旭也是，还有更多的人，都不甘于这份无名的答案。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一直这么不开心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以为你一直活得挺开心，甚至有时候羡慕你的那种大大咧咧。”我也确实给不出了假设性的方案，即使我多少都能猜到她的心情。

　　“楚晴，如果哪一天小丑哭了，你会不会觉得她也是在搞笑？”

　　谭雨轩转过头来望向我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没有一滴泪流下来，可是我看着谭雨轩红红的眼睛，不忍再这样与她直视。她竟把自己比喻成，小丑。那些刻意把嘴角画得很高，眼睛闪闪发亮的小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笑过。但是谁在意呢，我们只是看他们化好妆的样子。

　　有一种笑，叫欲盖弥彰。

　　我闭上眼睛，任眼前的漆黑直达心脏。

　　“本来我看着李竞纯和沈如云觉得她们都极其可笑，暗自庆幸着自己的清醒。可是面对你，我觉得我和她们都一样。”

　　我想起那个午后，7路公车上李竞纯笑得坦荡而释然。

　　理不清思绪，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谭雨轩又望去了远方。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还是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抛了出来。

　　“所以，节目预审那天，是你把我的鞋垫藏起来的吧？”那天直到表演结束我也没有找到妈妈捎来的鞋垫，最后居然是在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虽然整个过程很慌乱，可是我没有丝毫的记忆自己将鞋垫放到过外套的口袋里。正常情况下，谁都不会把一对鞋垫放进上衣口袋，而我的上衣，只有谭雨轩拿过。

　　“没错，我本来只是想让你在表演时候出丑的，并没想过弄伤你。”

　　身体的伤害没什么意义，精神的痛苦才正中红心。

　　“没想到反而让林日朗救了你一把，还专门借了自行车想送你回家。”嘲讽的嘴角再次挂在谭雨轩的脸上，她侧过脸去看向食堂已经关掉的某个窗口，我觉得这样的谭雨轩是如此陌生而冷漠。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你不笨，今天的衣服被我这样整蛊，怎么都会猜到我头上来的。我说过，其实我把你当我的好朋友。如果没有林日朗。”

　　事实变成假设，再好听的结论也失去了意义。

　　我并没有因为谭雨轩做的这些生气，若不是我给林日朗时有时无的回应，他大可封住自己记忆中的一见钟情，活生生地咽下那些透露出心事的话。感情从来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一个追，一个跑。如果前面的人没有停下来，在转身的时候和追逐的人撞个满怀，他们的距离一定会越拉越远。

　　谭雨轩没有责备我，或许她不知道这些，或许如她说的，她也曾试过当我是朋友。

　　我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原谅的话，责备的话，道歉的话，都不合适。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如何能向谭雨轩清楚地表达。

　　可是坐在对面的谭雨轩却笑了。她转过来看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气的瞬间，在嘴角勾起美好的弧度，甚至连眼睛里也带着笑意。如果她没有再继续在我面前伪装，这个笑是美好而善意的。

　　“说出来舒服多了，到此为止吧。我今天看到林日朗即使站在舞台上也不顾大家关注的眼光维护你的样子，说实话我还挺感动的。”

　　到此为止的，何止是我们无尽的内心纠缠。

　　谭雨轩站了起来，因为速度过快而在我额前带起一阵风。油烟味还是飘荡在周围，她走去食堂通往大门的通道上，最后一次转过头来看向我，脸上的笑容又浓烈了几分，好像真的释然了。

　　“楚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两面派。我只是，比较复杂而已。”

　　谭雨轩拧过头去，哈哈大笑，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那个熟悉的大大咧咧的谭雨轩，仿佛在这一瞬间回来了。

　　我听着她的脚步渐行渐远，呆呆地坐在这空旷的食堂里，窗口已经关了一大半，剩下最后的两个卖粥和面点的窗口开着一小扇窗。我闭上眼睛，浮现出开学第一天在食堂遇见谭雨轩的画面。她从另外一张桌子跳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土豆春卷，笑嘻嘻地对着我说：“嘿，你是我们院子D栋3单元的那个女孩儿吧？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啊！”

　　我抬头望着这个春天般的女孩儿，笑着回答她说：“好啊，反正我也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