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共云齐

13、私情露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周旋的必要。兰贵人冷笑两声，不再多话，携着一众丫鬟，款款去了。我在宫中，一向只求自保。管她兰贵人如何，只要不欺负到我们头上，就是把天掀了，也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不知道，我最后那番话，在她的心里，可起了几分效用不曾？生活已经这样苦了，为什么还要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明争暗斗呢？我一边走，一边寻思，或许让清泉教她打两局叶子牌，兰贵人就会把这些琐事都忘了吧。

　　接下来的几日，甚是安稳。我把兰贵人的事情告诉了皇贵妃他们，问他们兰贵人可曾找上门来，都说没有。想想也是，我们几个日日腻在一处，好像同气连枝的亲姐妹一般。兰贵人探听到我的态度如此坚决，自然也就不会费心力招惹与我一伙的其他人了。我叹气道：“如此一来，咱们可就真是站在兰贵人的对立面了。不知道这个丫头还会搅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温妃亦叹气：“怪烦人的。”

　　我愁道：“不会为了整我，连夜郎那档子事都翻出来吧？”

　　夜郎，夜郎，是我心上人的小字。在我心里，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的。不过，我跟了温妃学习诗书之后，新习得了一个成语，叫做“夜郎自大”。是以自此之后，每次念叨起夜郎的名字，总难免浮现出“夜郎自大”四个字，仿佛真的见到我的夜郎立在我面前，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样子。总是弄得我有些想笑。

　　皇贵妃将葡萄皮一吐，道：“不至于吧？你素常也就是在我们面前念叨念叨，她一个刚入宫的小妃子手能伸的那么长，连咱们平日说什么悄悄话都一清二楚？”

　　娴妃愁道：“还是提防着些好。人难免会有些错处，若是兰贵人有心，这些错处或许就会被放大，成为我们的致命伤。”

　　娴妃今天心情不好，脸上愁云惨淡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娴妃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在我们心里是是最克己守礼的人，做事又滴水不漏。就算兰贵人派了手下天天盯着娴妃，也未必能挑的出什么错处。娴妃这样小心，恐怕还是为了亦慈的缘故吧。做了母亲，心就软了，原来不担心的事情，现在也要翻过来覆过去地思量。

　　皇贵妃点点头，叹道：“罢了，还是防着些吧，谁知道兰贵人要咬谁？真没意思，好容易盼进来几个新人，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脾性。嗳，婉儿，你以后还是少提夜郎为妙，免得真的叫有心人听了去。你现在已经在宫里，提他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现在他已经成亲，连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是了。

　　皇贵妃的话，我不是没想过。此生注定有缘无分，夜郎又何必等我呢？或许，他早已在家里人的撮合下，觅得另一位贤妻，家中添得两三儿女，过上了富足美满的日子。从私心上讲，我不希望夜郎喜欢上别的佳丽，我盼着夜郎生生世世，心中只惦念我一个人。可是，这样真的是最好的结局吗？我真的想看到心爱的少年郎孤独一生吗？想到他同我一般，肝肠寸断，无聊地数天上的星星，身侧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我就更加难过，比觉得夜郎成了亲还要难过。那毕竟是我爱的人啊，我希望他好好的，快快乐乐，平平安安。至于我么？我的生活依然无力改变，能在宫里长长久久地念着他，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

　　许是脸色在不经意间低沉了下来。皇贵妃自觉失言，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我没有旁的意思，婉儿，你别难过……”

　　我笑笑：“这有什么好难过的，遗憾罢了。”

　　娴妃默默道：“有惦记的人，总比心里空空的强。”

　　我有些惊奇。不成想，娴妃于情事上颇有些独到的见解。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平无奇。兰贵人也不来打扰。如果不是绿萝匆匆忙忙赶来，我几乎以为她要放弃作妖的念头了。

　　我道：“绿萝，你这样急急忙忙的作甚？”

　　绿萝泣道：“我们家主子，出事了！”

　　事情既已败露，绿萝也不再藏着掖着，一五一十，急急道来。此事果真非同小可，听得我心头一沉。

　　娴妃宫里，有个小太监。原是书香门第出身，无奈家中陡生变故，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入宫做了小太监，唤作小永子。小永子模样清秀，谈吐非凡，与娴妃甚是投缘，一来二去，二人暗生情愫。小永子是娴妃宫中的人，又是个太监，加之娴妃处处小心，因此二人虽暗中举止亲密，除绿萝外，并不为外人所知。绿萝心焦，恐如此下去，二人不得善终。也曾旁敲侧击，百般提点，可惜娴妃看起来冷淡，却是个多情种子。对于绿萝的话，一概不听，自去与小永子吟诗作对，谈天说地。绿萝无法，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二人厮混下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日，二人暗通款曲之时，竟被绣妃撞破了。

　　皇贵妃忙道：“是绣妃捅|出去的？”

　　绿萝摇摇头。

　　当日，情事被撞破。娴妃早便料到，自己走的这条路，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遂免了那些聒噪的辩解，同小永子双双跪在绣妃面前，道，自己的这条命是不值钱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亦慈尚幼，若因了自己的缘故，受到牵连，做母亲的，实在愧疚，死了也不能安生。恳请绣妃保全亦慈，自己死后，愿意让亦慈给绣妃做女儿。

　　绣妃冷冷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娴妃抬头，目光并不闪躲，缓缓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心头一冷。

　　只羡鸳鸯不羡仙，不是抽花签那日，娴妃抽到的句子么？

　　我只当娴妃情根已断，花签上的文字，纯是胡说八道。谁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看起来不是人间烟火的莫如是，这次，怕是真的要折在这个“情”字上了。

　　娴妃说完这话，二人无言，相对良久。沉默片刻，绣妃突然笑了。

　　“我原是刷恭桶的于小七，你知道么？”

　　娴妃不知道作何回答，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绣妃苦笑道：“自小我家里就穷，你们这些世家小姐或许根本就想象不到我的生活是何等模样……因为穷，我被送进宫，做最卑贱的活计。我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所以我拼命往上爬。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钱，衣食无忧，不必再看人脸色。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傻？”

　　娴妃摇摇头，低声道：“人各有志。”

　　绣妃道：“最后我也做到了。梅苑里，皇上瞧上了我，我成了答应。哦，我承宠的那天，好像正是亦慈出生的日子。很巧。”

　　娴妃缓缓“嗯”了一声。

　　绣妃又道：“我是个下贱的奴婢，用了手段才爬上皇帝的龙床。我以为你们都瞧不上我，进了宫，必然要承担各路风言风语，同你们斗个天昏地暗。结果你们没有，你们待我，竟然比原来那些同样低贱的小宫女们还要好。起初，我不信，认为你们是做戏，要趁着我松懈的时候，打得我不能翻身。所以我小心翼翼，故意离你们远远的。可是时间长了，我发现你们待我还是不错，也无心算计我，争圣宠之类的事，好像与你们而言，完全不存在似的。每天除了吃吃玩玩，旁的一概不顾。我觉得好笑，这些有钱人家出来的姑娘，怎么倒同我邻家一点儿心眼也没有的姐妹一样。”

　　娴妃笑笑：“皇贵妃总惦记着拉你玩叶子牌，可惜你面上冷冷的，皇贵妃以为你不愿意，此事便作罢了。”

　　绣妃叹气：“可惜了，倒让你们认为我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看了你们，我才清楚，名利，或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是重要，你们为什么不争，不抢？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老天爷对不起我，教我活得如此艰难，只能身心俱疲地向前跑啊，跑啊。可是，后来我想，是不是因为我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呢？”

　　“我还是争宠，可是，心里的戾气，已然慢慢淡了。”

　　“今天说这番话，也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替自己辩白辩白，让你们知道，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也不是为了恩宠什么都不顾的人。今天的事，权当我没看见，绣妃，多保重吧。”

　　没想到，绣妃早就发现了事件的真相，却选择了隐瞒。

　　或许，她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吧。

　　我忙问道：“不是绣妃，那是谁说的？”

　　绿萝泣道：“是兰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