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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夜篇 ...

  •   不管是第几次走进这扇名为“镇魂门”的金属大门,我都会感到害怕。那是一种出于生理上的应激反应,每一个异鬼都会有。据说,曾经有精神脆弱的同伴在此处昏厥。大约是镌刻在我们身上的、来自先祖的记忆苏醒了。
      那如残阳般血色的记忆。
      异鬼族,其实是人类的亚种,我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是在身体构造上拥有一些附加的器官——即便如此,我们在这个国家仍然被视作异端。这是国师对我说的。后来,他判谋逆罪上了绞刑台。
      所以,人类借着宗教审判在这门前虐杀了我三千位同胞。
      大气中飘荡着灰烬。大块大块的黑色固体从北边吹来,它们在风中被揉碎,再给天空涂上一层暗淡的薄膜。而且太阳有气无力地躲在那片薄膜后,将空气中的灰尘照得闪闪发光。啊,这是我来到这个国家的第十个年头。
      你可曾见过我的祖国?那是异鬼的乌托邦。在二十年前的亚人讨伐战争中化为一片废墟。我两岁以前在那里居住过,只恨童年的记忆未能清楚地刻在我的灵魂上。我遗忘了它。
      “王子,你还好吗?”扈从骑士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石板路。他侍奉我的父亲有三十年,在那场战争中,还帮父亲挡了子弹从此失去左眼。但可惜,他是人类王国派来的间谍。从一开始就是。
      “没事,艾尔文。”我将右手的戒指顺时针扭了三圈,将家徽那一面朝向他。
      艾尔文不是纯种的异鬼。尽管,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异鬼贵族的血,但是,他还有四分之一的人类王族的血统。这也是为什么那扇钢铁大门不能明显影响他的神志。
      “王子,什么时候去见…去见那位将军?”他的斗篷在携带着灰尘的风中中摆动,时而露出腰间的长剑。其实我们不需要武器,那些附肢便可以作为伤人的利器。但这位骑士长特别喜欢人类的武器,包括但不限于冷兵器。
      “上午吧…不,晚上。”我佯装思考,实则在打望。这座城市在钢铁中诞生,磅礴却伟大。深灰色的钢板城墙随处可见,但它不属于我和我的同胞。
      “将军不会乐意的。”艾尔文皱了皱眉。
      “那照你说的办,就上午吧。”我看似不经意地说。
      这不是我第一次进入内城。在异鬼战败之后,我的父亲为了向人类国王妥协并表面和平意图,将我送到这座城市做人质。换句话说,我只是一枚稳定局势让异鬼苟延残喘的弃子。
      很多年以来,我只知道我的族人们在北方的山区游荡,时而传出他们打劫商队的消息,以至于到现在,异鬼这个词已经和强盗无异。明明就是这帮人类借着正义的名义毁灭了我的家乡,现在又反过来污蔑我的族人。
      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握紧拳头。随后,那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又突然产生,吓得我赶紧松开拳头。我回过头去看着那扇大门——它发现了我的心思吗?
      我在相信和不相信之间倾向于前者,但,它阻挡不了我。
      我和骑士长在城市中行走。在芸芸众生中行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市民。没有人会在意我,没有人会向我吐口水,也没有人会冲进我家用刀逼着我忏悔。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甚至可以和路边的商贩谈笑两句,或者向迎面走来的女人吹一声口哨,在装作自己是个南方来的吟游诗人。在花花绿绿的店铺中,我几乎快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但,那也仅仅是“几乎”。
      突然,路上有个税务官认出了我戒指上的家徽。他大喊一声“恶心的强盗!”。随后四周的人纷纷向我看来。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那种眼神。
      对我而言,在这座城市的白天行走,就好像身处夜晚。或者说,这个世界对我都像是极夜(我第一次在地理书上看到这个词就觉得它无比亲切)。这世界对我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白夜”。
      我皱了皱眉,钻进一条小巷子,艾尔文紧随其后。可铺天盖地的嘲弄声没有一丝变得遥远的迹象。
      “您贵为王子,为何甘受这样的侮辱?我们已经向他们的王下跪了。刚才只要您一声令下,那个人的脑袋立刻落地。”
      因为我们败了!要是我们在那场战争中赢了,该下跪的就是他们!
      可我只是说:“身为贵族,最重要的就是气量。这是我父亲曾告诉我的。”不,他从来没说过,因为他从未教育过我。甚至连写信都没有。
      而且,你也不会如你所说的让他人头落地。你在你心目中仍然是高高在上的人类贵族,你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异鬼。
      “大人英明……我知道一条小道通往将军家,我这就为您带路。”他假惺惺地奉承我,多半只是为了快点到那位将军前领赏。
      “带路吧。”
      一路上都是破败不堪的民房。值得一提的是,在不止一人看到我的戒指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后又起身走路。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而且从面色上看多多少少患了病。这时我多希望那个“王族触碰病人就可以治病”的传说是真的。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就将那个贫民窟甩在身后。“大人,到了。”
      那是一座精致的府苑,与四周的钢铁完全不同。我踏进去,路上没有遭到卫兵的阻拦。他们知道每个月的今天我都会来。这多半是他们二十年的固定节目。
      这位将军是国王的心腹,也是他指挥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所有的异鬼都恨他。自然也包括我。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了?
      “将军,荒原属国王子穆拉前来拜会。”
      “进来。”
      那位将军坐在床上,帷幕遮挡了视线,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只知道里面似乎还有个小女孩。她的头发似乎是白色的,就像我走上绞刑架的妹妹一样。
      “将军近来身体可好?”我问。
      “无恙啊……你没见我正准备让这个小丫头侍寝啊。”他舔了舔嘴唇,“哈哈哈哈。”
      “啊,那我就放心了。”我抱了抱拳。
      里面的另外一个人没有动静,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怎么,你就这么想我早点去死吗?”他看似开玩笑地问。
      “怎……怎么敢,要不是将军一统了天下,我又怎么过得安宁呢?”我忍下恶心,吐出这两句话,只见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小女孩仍然盯着我。
      “看你的样子不错,走吧,回你的府邸好好待着吧。哈哈哈哈,我要给这个丫头□□。说起来,她还有可能是你什么亲戚啊,哈哈哈哈。”
      走出去,艾尔文为我关上门。我忘不了那双眼睛,冷漠的、无能为力的、又不得不接受的。要是那时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话,恐怕我耻辱的生活将会继续下去。房间里传来尖叫:“离……离我远一点,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
      然后我听见清脆的耳光声。
      我没法再忍受了。
      “王子……”艾尔文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大门口的卫兵也是。
      我转身冲进房门,从左臂手肘根部将附肢扯了出来。呵,还是有点痛啊。沾着鲜血,透明的“刀刃”被染得鲜红。那刀刃闪闪发光。
      那个瞬间,无数人的脸在我眼前闪过。
      父亲在签投降书时的脸。
      母亲送我离开家乡的脸。
      国师刑场上的脸。
      妹妹咒骂人类国王的脸。
      贫民窟里向我跪拜的同胞的脸。
      最后,是那个不知名小女孩冷漠的脸。
      我们为何身处那破碎的、无止境的白夜啊!
      我们又为何而存在啊?!
      难道存在本身就真的是一种错误吗?!
      手中的骨刀刺进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将军的喉咙,他甚至还没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的是便宜他了。
      将刀拔出,温暖的鲜血喷涌而出,浸湿了我廉价的衣服。他捂住喉咙,连惨叫也没能发出便倒了下去。
      我愣在原地。
      这时,那个小女孩拉了拉我的衣角,跪下,“谢谢你,王子大人。”
      我想笑,却又想大哭一场,最终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直到艾尔文冲进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大人,该走了。”
      “你要是想拿我的人头换钱就直说,我只希望你可以善待这个小女孩。”我淡淡地说。
      “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我虽然收了这个人不少钱,但我总归是个异鬼啊。”他说着,带着我冲出房门,拔出剑,“你带那个女孩先走,我来殿后。去那个贫民窟找梅尔,他会告诉你去哪儿。”
      门外,卫兵们手持长剑,蜂拥而至。没有任何让我们投降的命令。意思就是说,他们不留活口。
      我拉着小女孩。艾尔文在卫兵中杀出一条血路,他指了指右边,“那边走,王子殿下!”那是我听见他说的倒数第三句话。
      倒数第二句话是:“我就是宰了那个杀人狂的人,来啊,你们这些人类杂种!”
      最后一句话是:“异鬼王万岁!”
      随后,他被黑压压的人群团团围住,消失在我最后的视线中。
      找到梅尔的时候已经全城戒严了。他自称邮差,似乎和艾尔文交情不错。梅尔愿意帮我们逃离,我也不得不相信他。他给了我们两种方案。一种是借着一条密道逃往城外去找我的族人们,另一种是,按照他的说法,“去世外桃源”。
      这个梅尔似乎修习过法术,知道一些在位面中旅行的方法。他保证我们可以安全到达那边,而且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身份。
      小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悦)说她没有家人,无所谓。但她想去一个“不像现在这样”的地方。而我,我同样想结束这样的生活。于是,带着些许抛弃王族的耻辱(同这二十年的经历相比,这不值一提),我选择了第二条路。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回到父亲身边,但是,我现在的能力还太弱。即便回去也派不上任何用处,还会给族人引来杀身之祸。
      那一天,巨大的镇魂门在光天化日下离奇失踪。其实,镇魂门是一扇某位远古法师留下的传送装置。次日,刺杀护国将军的异鬼族王子的尸体被找到,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这是梅尔后来告诉我的)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荒原属国王子穆拉已经死去。在那个新世界,按照那里的叫法,我姓白井。
      初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还和那里的某个被视作都市传说的人发生过纠葛。
      我终于可以在人群中正常地行走,终于不用害怕自己的身份,
      这个世界在我看来很奇怪,他们没有王族却可以成立国家,没有对其他种族明目张胆的压迫就可以实现和平。更不要说那些堪比魔法的技术。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东西带到我自己的世界,我也有那么一点点理解艾尔文为什么这么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兵器了。我也有那么一点点理解我们为什么而战败了。也许锋利的附肢可以杀很多人,但是,一听机关枪同样也可以做到。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说起艾尔文,有时我也会想起他。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人,但他绝对是一个真正的骑士。我可以怀疑他一切的品质,唯独不能怀疑他的忠诚。然而,我却那么做了。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王族吧。
      后来,我和悦结婚,过上了表面平凡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在这边世界,有个叫白泽光彦的人为我处理了镇魂门,他似乎对跨位面的旅行很感兴趣。不过对此,我也爱莫能助。
      还有一帮叫“蔚蓝机关”的人,似乎对我的血统很感兴趣。我让他们抽了一管血。条件是在公共卫生档案中抹去我们一家的异常报告。
      对了,悦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取名叫白井研。
      至于再见到梅尔的时候,已经是八年后了……
      ……
      风声。
      “你一定要去吗?”
      “我必须去,我是王子。”
      “那我和你一起。”
      “不行,小研怎么办?”
      “可是……”
      “没有可是,我很快就会回来。放心好了。”
      悦不再坚持,目送着我走进镇魂门。传送装置炫目的闪光让人眼花缭乱,“那闪烁的是萤火虫吗?”我听见身后的研如是问,“不是哦。”
      “是白夜。”我装模作样地回答。
      (外传白夜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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