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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韵成已绝秋 ...

  •   一

      卓韵成见到沙沙的时候竟是十分好笑的场景,然而日后回想起来,这场景贯穿了他生命的全部。

      那一天他在假山后处看到两个女孩打架,也懒得劝阻,他就那么略略笑着,等到苏言将小河训斥走了才施施然走出去,对那个短发披肩,稠裙穿的七扭八歪,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眸子像苏寒婉的少女做了个揖,用他一贯优雅温和的声音笑道:“大表妹好。”笑意里是带着不经意的调侃的,他虽少年老成,毕竟也对已是江湖传奇人物苏寒婉唯一的女儿有几分好奇,那少女刚打完了架,神气不顺,对他翻白眼道:“大你个头,我叫沙沙,最烦你们这些虚礼了,果然还是娘教的对!”

      他愕然抬头,恰恰对上少女纯黑锋利的眸子,竟一时转不开,沙沙认真问道:“你母亲是不是苏夜来呢?我娘画过一幅画,题的字就是她,你眉目间的气质有几分像那画上的人。”

      卓韵成便顺着她的话答道:“不错,家母正是苏夜来,但是,苏夜来是我大娘,我的亲生母亲,你该叫卓二姨的……”

      “你叫什么?”
      少女很无礼地截断了他的话,卓韵成不受控制地又答了:“卓韵成。”

      “韵成?”

      “恩。”卓韵成愣愣一应,廊外不知何时飘下细雨,钻的池面一条条细缝,沙沙自言自语道:“韵已成……”

      “不错。”少年修长的手指搭上廊沿,他的袖依着沿垂下来,垂成深深浅浅的褶皱,他的眉目淡而远:“我大娘去的时候,念的便是这句韵成已绝,爹十分想念她,便将我改了名,我原名叫若安。”

      “若安这名字很女子,不如韵成好听呢。”
      “是啊,大家都这么觉得。”卓韵成又是淡淡一笑:“我亲娘是普通四书人家的女儿,若安是她给我取的,取自一生平安之意,不过这名字到底抵不上你们苏家人金贵了,就唤作韵成,交了好多年,怕是连娘都忘了我原先的那个名儿了,独我一个记得。”

      “看来你不喜欢苏夜来。”

      那些埋藏多年的情绪从心底蓦地逼成一条线冲上来,少年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喜欢她?”

      “我以为的啊,不过也是原先以为。”沙沙嘻嘻笑道,很感兴趣的样子,催促道:“你给我说说苏夜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你这么讨厌她,娘却似乎很喜欢她。”

      “其实她也是值得很多人喜欢她的。”卓韵成迎风怅怅一叹,蓦然惊觉这神思已是像极了父亲,他看着廊外依旧不紧不慢下着的雨,也就不紧不慢道:“大娘平日喜好诗句,我娘嫁给我爹后,大娘也不妒,常常同我娘说些诗词,其实连娘自己也很喜欢她。我四岁多的时候她便去了,她没有给我爹留下任何东西,只是去前曾念道——韵成已绝,秋更漏,永无寂喽,上楼默默诉,梧桐已是,雨声连漏。”

      卓韵成故意把节奏顿的分明,来来往往念了三遍,他微笑着对沙沙说:“听懂了吗?”

      “啊?”
      二

      卓然想,恐怕自己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夜来。

      他总觉得,夜来就是某一天月亮不小心楼在地上的剪影,月亮走地太快了,仓促地没法为这人儿上上一丁点颜色,所以看着都会觉得单薄,想把她护在手心里呵着,一点委屈都不愿让她受。苏寒婉也曾对他谈过:“夜来总是对什么事都没趣的样子,拿着本书也不像在看,老能走半天神,叫她几声才应,眸子还是空空的,有时都觉得瘆人,怕她病的太厉害了,老请大夫,可大夫又只说她体虚,没什么大碍,好生养着就可以,真是供菩萨一样供着。”

      卓然觉得苏寒婉说的过于详细了,心里一动,也就像是不经意道:“是吗,我还真想供供一尊菩萨来念经呢。”

      两人都是聪明人,相互一笑,已知对方意思,苏寒婉的眼虽说深,却并非飘忽不定,然而夜来确实,所以他看夜来时,是无法捕捉到她一点心思。两人总是说话,他问,她答,大半时间很没意思,但那女子似乎丝毫没有觉得烦,卓然知道是因为性情如此,然而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一个女子在凉风中站将近一个晚上,知道将睡时他才怕她愣,解下大衣帮她披上,那时两人总是挨得很近,他觉得心里幽谧又安静,抬首时也只是撞见女子有一点诧异困惑的目光,随即又没了。知道两人成亲后他仍有陪她默默站着不说话的习惯,然后为她披衣,轻声嘱咐她不要着凉,话语温浅,夜来会点一点头,然后独自入房,只有大冬天他才会陪她一起睡,因为怕她冷。她始终安静,不喜欢太靠着他,只有在黑暗里她才会轻轻握住他的手,后来又轻轻靠着他的肩,他回头看时发现她睡着了,墨一样的发丝如莲散开,衬的皮肤愈加晶莹如同月光,他看着心里宁静,帮她掖一掖被子。他觉得夜来也是温浅地爱着他的,或许是牵手时她给他细微温暖的幻觉,写清秀的小楷,工整;有时晚上她会站在一旁帮他研墨,匀匀称称,他偶尔抬头碰到她的目光会有孩子气的笑容,她似乎也是会依稀笑的。

      又或许,她始终是存在于他脑海里的一个虚幻的影,什么都像不确定,直到她死,才恍然大悟,那时却连怨恨都没有办法……再苛责她一个字。

      “韵成已绝……已绝……”

      墨在纸上化开,她曾经研的墨,临的帖,读的书,爱的画,拨弄过一两下的琴,都放在这里……

      原来她就是这么浅的一个影子,融在了他的影里,就这么注定淡淡念了她一生,这么淡,连疼痛都几乎没有,却这么长久的存在着,就像这屋子里的东西一样,不能丢,不能看,不能锁,不能忘,他纵使心里怨恨,她也不给他时间和选择,他曾经以为苏寒婉决绝,仍而最决绝的人,是夜来,这个一直骗着他的女子———苏,夜,来。
      三
      “韵成已绝,她死前所念,一是指这词完了她便要去。我娘说她对生死看得很淡,不知为何,明明才二十多岁,爹又很宠她,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不食人间愁苦,喜欢的词却多属凄清,偶尔一两首开阔的,娘极喜欢便拿给她看,她又道:好事好的,我总做不到。她身体弱,不能有孩子,不然的话爹就只会娶她一个。”卓韵成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他想:爹或许又在那个房间里,爹不许其他任何人进去,包括他,但他也不是没有进去过的,背着父亲溜进去过,看到里面的东西都泛着一种陈旧的光泽,他站在门口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就关上了门。

      “其实这首词她生前也有念,但不是一模一样,娘说她念这首词的时候是对着梧桐树的,当时是念:‘韵成已绝秋更漏,永无寂,楼上楼默默……’娘说当时是她从背后接了一句‘诉梧桐’,苏夜来就顺着接了‘诉梧桐,已是雨声,连漏。’”

      “挺好玩的,停顿变了意境就变了。”沙沙若有所思。

      “我以为最后一句你会很熟。”卓韵成笑:“你娘没教过你宛然剑法吗?”

      “她实在无聊的时候会使一遍给我们看,记住多少就多少,我只会一招。”

      “这样……”这回轮到卓韵成若有所思:“你会哪一招?”

      “百无聊赖何是出。”

      卓韵成忍不住笑:“挺适合你的。”

      “我也这么觉得。”沙沙大言不惭:“已是雨声连漏,是这句?”
      四
      卓然从房间出来,转到会客大厅,半鬓华发的男子站在那儿四处打量。

      “二弟。”

      那男子转过头,果然容颜愈加清寂胜雪,赫然是卓绝。两人年近不惑,却是这代酌加最盛名的弟子,卓绝如今为天下第一剑,眼神潦倒;卓然将卓家的根基打的深厚,向来守江山比创江山更难,卓然却从二十岁就知道:这塞北是他的。

      “你回家向来没规律,来了就坐吧。”

      卓绝没什么话,始终握着手上的剑,卓然皱了皱眉,却是很漫不经心的倒了两杯茶道:“这么舍不得这把剑,你给他取了名字没?”

      “没有什么好取的,剑就是剑罢了,放在手上睹物思人,徒增伤感,确实丢也丢不了。”卓绝一口气将茶饮尽,也不管是二月的新雨泡的碧螺春。

      “喝的这么快。”

      卓绝听到哥哥有些埋怨关心的口气,心里一暖,笑道:“嫂嫂还好吗?成儿呢?”

      “都挺好的,你还知道问这些。”

      “不然太没礼了。”

      “你什么时候讲过礼?”卓然放下茶:“我记得你最无礼的时候,是我娘新丧,爹要你留下来,你死活不肯,气的爹把自己关进房里,我就去找你比剑,谁输了就听赢得那个人的,你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

      “有吗?”卓绝佯装愕然,卓然真的站起身道:“你来。”

      塞北的气候特别适合梧桐生长,卓家也有专门长了一片梧桐的地方,卓然带着卓绝来到梧桐林中,其中有一大片空地,卓然道:“就是这地方,你记起来了没?”

      卓绝不自意抬头看到露出树梢的小阁楼,还在那里,云遮断了阳光,显得一切蒙了尘般不清晰。

      “我记得了。”卓绝很快回神,道:“我一向以快求胜,往往第一招就让对手无法反应,所以刚出道败在我手下的人很多。我自负起来,就游走天下拜会各路盛名剑客,剑是越磨越快了,也是武林凋敝,到头还只有哥哥你抓住了我的弱点,我的剑法快则快,然而余力不足,撑过十招后的对手就不会输给我了。哥哥你的心很定,那一战是我输了。”

      “你没有输。我开始也是如你这般想,果然二十招一过你就沉不住气了,后来我迫你弃剑,没想到你那么倔,居然不避不让挺剑刺来,我若不换招你半截手都要削掉,我仓促间变招,你又是算好了时机的,手腕一转,本来是要赢,然而你大概没想到我会回护你,所以愣了一下,也变招了,你总是这么不信家里人。那时你将剑向上抛起,行险夹住我的剑尖,屈指连弹,剑身被你的指力逼成一个弧度,你的剑恰好掉在弹起的剑身上,借力又弹起,然后你抓住未落的剑使了一招我从没有见过的剑法,对着那棵梧桐。”

      卓绝沉默着,卓然也想别过头去看看阁楼上的那个女子还在不在,但他忍住了,他只是竭力平静语气道:“那次夜来在阁楼上,所以我的心才这么定,我原先以为你没有看到夜来……你使的剑法,叫‘已是雨声连漏’吧。”

      “不是……”卓绝良久涩声道:“宛然剑法的第六招,惊鸿照影是执年。”

      “那么……”卓然虽然知道这个事实很久了,心里仍是空了一下:“原来你也看到她了。”

      “我早应该知道瞒不过你的。那次我的剑一开始就很乱很急,因为我也看到了夜来,我不想在她面前输给你,然而看到你回护我我也不像赢你,当时心情激荡便想到了这路剑法。”

      “惊鸿一瞥……”卓然觉得自己现在笑起来都是涩的:“很美。”

      那时天也下了微雨,正是清晨,也是初秋,那一路剑法使来,卓然觉得他都像在雨中看到一抹碧绿的幻影,艳到极致,反而淡成无声,桐叶纷纷而落,近不到卓绝舞剑的身前,他沉醉于那样的幻象,病没有注意到卓绝在树上刻下字,然而他始终在关心着夜来的动作,他很清楚地听到夜来的声音:“已是雨声连漏。”

      他本以为那路剑法就该叫这个名。

      卓绝记得那刻自己专注的眼神,那么全心全意,执着着意地刻下自己年少时喷薄的情感,就在那一路剑法里盛放。虽然阁楼伊人尚远,然而练武之人着意听还是可以听到的,何况当时女子说的声音并不小,一字一字。她说一字,他刻一字,剑尖妙到巅峰地刻下那六个字———已是雨声连漏,现在回想,只能说时隔已远,连漏,连漏,已漏尽了他这一场年少无声的爱。

      卓然走过去抚摸树皮上那四个字,树长大了,那四个字也扭曲了很多,何况这么微小,他有时都奇怪他是怎么看到的,夜来曾念:“韵成已绝秋更漏,永无寂,楼上楼默默,诉梧桐,已是雨声连漏。”

      她在楼上望那话语都不曾交谈过的少年,知道岁月如雨声,更漏也不会为什么停下,而韵成时,昔人已去,不过隔了一个秋,唯有叹绝,对着梧桐诉,又能诉什么,看那桐上刻字,度过荒芜冷清的岁月,她心里始终不曾选择他是陪伴她一声的人,她宁愿一声困在那“楼上楼”,心里画地为牢,也固守城隅,他再怎么对他好,算到最后,也是他自己做的一场虚梦。

      卓然一点一点抚那四个字,一片梧桐叶飘落,滑过他脸上,有一瞬冰凉。

      五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叫那个名字,本来想让你确认一下,哪里晓得你也不知道。宛然剑法的整篇名你就只知道一个吧。”

      “好像是。”

      卓韵成不由想笑:“也亏你是苏寒婉的女儿,不过你们苏家的宛然剑法实际上恐怕自己人还掌握不到精髓呢。”

      “为什么?”

      “你娘曾将这套剑法传给我二叔,雪姨武学不精,真正会的人是你姨夫苏言,但是你姨夫并非伤心人,我二叔对外虽从没用过宛然剑法,但剑意已得,人人说他是伤心之剑,虽然他什么也不说。这样算来,你们家的家传剑法算是外流了。”

      “外流就外流呗,反正剑法不都是要传承的,谁学的好谁就学呗。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讲究那么多公私门第的,一门厉害的剑法学的人多才能够不断发展,发扬光大嘛。”

      卓韵成没听过这样的理论,一时怔住,想想又很有道理,沙沙问:“其实我娘从前也很呆板的,她怎么那么有先见之明把剑法传给你二叔啊?你二叔叫什么?”

      卓韵成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评价自己的母亲的,他咳了两声道:“卓绝。”

      “卓绝?!”沙沙立刻两眼放光:“韵成已绝,是不是这个绝?”

      “你那么兴奋干什么……”卓韵成是在无语,沙沙激动地走来走去,连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苏夜来喜欢卓绝,是不是?”

      卓韵成心底被刺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敢说出这句话,或许父亲也从来不敢,这句话实在太残忍了,对一个专心爱着一个女子那么多年的男子来说,他听家里老人说过父亲另娶他人时是万般无奈的,曾经一度有过终生无嗣的想法,可是最后居然是被苏夜来说服的。

      “我爹也是这么猜,但也难说的很,毕竟要去的人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定不是这样故意断开,也只是我爹我娘凭空猜测,但是苏夜来确实从未爱过我爹,这是一定的。”卓韵成冷冷道:“她不爱我爹,却又愿意嫁,一直装的这么好,这么好,真是……好……自己做了好人,没有人会责备她,她就从来没有想过我爹,也没有想过我娘……”

      “停一下,可是为什么你不想想,她一声过的也很痛苦。”

      “但是没有人逼她!她痛苦什么,自己不肯去接受别人,自怨自艾,难道还怪我爹吗?怪她家人吗?但是没有人逼她嫁,当时苏寒婉忙于他事,也不曾为了家族利益而逼她,况且她在苏家属于旁系,论身份论地位也不必她嫁给我爹。”

      沙沙皱了皱眉:“身份,地位?你这么想?”

      “我从小就很讨厌她,我是独子,在我叫若安时爹从未重视过我,那个女人在的时候爹也没怎么来见过我和我娘,知道我六岁时被改名为韵成,爹才开始重视我。五岁时爹曾带我去拜祭她,我恨不得把她的墓给砸了,我真恨她不能活着,让我亲手杀了她!”

      少年的语气肃杀,沙沙很难理解:“为什么?就算你讨厌她也不用这样想吧。”

      “她在的时候,我和我娘在爹眼里什么也不是,所以我希望她在我面前永远消失;等到她真正消失了,我才发现爹重视的也只会是她,我很想知道,我杀了她后爹会怎么样。”

      “你这个变态!”沙沙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人人都有不好的地方,你说她不懂放开,你就懂?”

      “住口!”卓韵成狠狠拍向栏杆,一声沉闷的响,沙沙吓得退了一步,卓韵成背过身去大口大扣地喘息,手掌生疼,那些疼痛一直绵延在心口,他练习了这么多年的定力,原来还是没有用……

      “我……恨……她……”卓韵成直直地迎着风站,让大风把眼泪吹干:“她把本该属于我和我娘的全部夺走了,我不该……恨她吗?”

      卓韵成静了一会儿,悲凉的觉得好笑,他转过头对沙沙道:“对不起,失控了,没吓着你吧。”

      “吓到了。”沙沙毫不客气的说,卓韵成叹了叹:“其实如果你是我,说不定也会这样想。”

      “可是我不是你。”沙沙干脆道,突然想起娘说过的一句话:“大多数人都是为自己着想的。”

      她一向觉得娘说的话都是废话,现在她愣住了。
      六
      云浮用针挑亮灯沁,继而仔细缝着衣服,轻声道:“成儿被你派去苏家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不用担心他,都是大人了,到亲戚家走一趟,怕什么。”卓然边说边停了笔,两相对照一下,道:“果然还是你的小楷写得好。”

      云浮知道他又在临钟夫人的帖,照例地说:“女子的笔势总比男子秀媚,你其实不必临这一帖。”顿了一顿,又道:“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应该看淡了。”

      卓然有些怔忪,他看着这个跟了他将近二十年的女子在灯下细细的缝衣,有些“老来夫妻伴”的感觉,是他不好,他知道,却又无法去抹平这二十多年的情感和伤痕。云浮抬了头问:“你睡么?”

      “好。”

      云浮收拾了一下,听到卓然在后道:“韵成估摸几天后回来。”

      云浮顿了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总叫他韵成,似乎就你一个人叫他这个名字,我们都叫他成儿。其实有些话我不该挑破,但是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不会关注,我受委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这一辈的事我不希望给成而造成任何影像。已经十年了,再深刻的事都要淡了,可是你还没有看淡,你叫他韵成,叫你强迫提醒起我……想起过去的事……不,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云浮按实了叠好的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淡淡道:“你好好休息吧。”

      她吹熄了灯,要走出房间,听到丈夫在后面唤她道:“小浮。”

      “有什么事吗?”

      “你……没事,你也好好休息吧。”

      云浮想一想,还是回过头帮丈夫掖好了被子,卓然不由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浮,你陪我一下吧。”

      “……好。”云浮将两人的手放在被子里,静默片刻,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卓然忽然听到云浮说:“加上这次,晚上你陪我一共四次,一次是新婚,一次是我生成儿,还有一次是我大病,我也没告诉你,可是你和她一起来了。"

      “三次,三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我还在家做女儿时,你要娶妾的消息传出来了,虽说作妾,可你们家是望族,你人又很好,当时很多女子都想嫁给你,我只是一个私塾人家的女儿,也不知怎么被你选中了,现在才晓得,是因为字写的像她的缘故。可是当时不知道,当时就那么欢欢喜喜地等着出嫁,爹高兴,娘高兴,我描着妆时还怕自己不够漂亮,怕你会失望,又担心自己是粗人,不懂礼仪,一边又庆幸自己读了些书,不致被你们家人笑话……总之就是这么忐忑。我也没见过你,只知道你的名字,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坐在新房里等你的时候想了半天,都羞的自己按掉了……那是……是第一次看到你,我看出你不是很高兴的,可是你长的那么好看,当时什么话也就忘了。早晨醒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后来去拜公婆,才看到你的正妻,也就是那一眼,我基本上什么都明白了。

      我想,我也是作妾的,你们俩身份都那么高贵,也很般配,虽然很伤心,但是能嫁给你也就不错了,你有将近一年没来看过我,好在竟然怀了成儿,也不致那么寂寞,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大庭院里,觉得孩子在肚子里乱踢,又欢喜又难过,他一定很调皮,我希望他一声平平安安的,我明白我就是来为你们家生一个孩子的,开始还怨,真的有了孩子又高兴的很。生成儿那天,忙忙乱乱的,身体痛的厉害,产婆在旁边叫,我都觉得自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可是孩子就是出不来,我以为我要死了,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是想死的,我觉得这世上除了寂寞没有什么会和我的下半生联在一起,我才18岁,我只想要一个关心我的丈夫,一个健康的孩子。我要死的那刻,你又来了。

      你手的温度温温浅浅的,我看到你眼里担忧的申请,又背叛了自己,觉得活下去会有挽回的可能,于是成儿终于出来了,我昏过去,醒来的时候,你果然又不在了。”

      女人的声音淡淡的,卓然看到妻子的侧脸,晦暗不清,没什么太深刻的表情。“小浮……”他只能这样唤了她一声,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云浮飘渺的神思被拉回来,她所有的年华都被约束在两个男人身上,还有一个院子,或许女子不该读那么多书也很好,这样就什么也不懂了,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妒,去夺,就算惨败地什么也失去,也好过这一场无涯寂寞的生。

      “我走了。”她抽出手,两个人相握的手本来就很松,她年少时初为新妇时曾经那么想紧紧握住他,现在什么都淡了,她从来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卓然看着女子带上门,眼里潮湿,他努力的回想,才发现云浮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一个苍白的笑靥,就是她生孩子时的那一抹笑,原来她是为他活下来的,卓然惘惘的想:他什么也不知道。

      她将近二十年的寂寞,哀伤,痛苦,欢喜,怨恨,都被埋葬在过去。
      有人诉梧桐,还有梧桐可诉;有人站在空旷的庭院中,一站站了二十年,看梧桐叶落,花开又谢,更漏中流沙轻转,无言可诉。
      七
      “我至始至终,都想不出为什么苏夜来资源嫁给我爹,要是是为了报还这爱,那真是好笑,爱是这么偿还的?嫁给我父亲,折磨他一生,伤害我娘和我?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还以为自己痛苦,她也不想想我娘比她痛苦多少。”卓韵成又恢复了淡漠的语气,天色薄暮,沙沙问:“那你二叔喜欢苏夜来吗?”

      “我不知道,二叔不常回家,不过二叔每次回来都会带些东西给我,我爹不跟我说这些东西,我娘告诉我一些,我自己翻出来一些,再告诉你这些。”

      “哦,然后呢?”

      “然后?然后没了。”

      沙沙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这么没了?”

      “没了,还能怎么样呢?”
      八
      梧桐已是,漏断人初定。偏是微雨,落了瞬息,化得了尘。

      云浮提着灯推开了那扇门,那扇卓然除了他自己外不肯任何人进去的门。

      她进了房间,夜来生前住的房间。

      她点亮了房内所有的灯,坐在卓然常坐的那张椅上,也是夜来生前常坐的那张椅上,一眼看到了那个摆放在书架角落里不起眼的更漏。

      原来一直被夜来这样小心地藏着,那是卓绝捎来给成儿的,被她要了去,时间一长云浮也就忘了,原来夜来一直放在这里。

      她翻开被风吹闭的书,里面有一片被风干了许久的梧桐叶。

      夜来就这么坐了几年,卓然就这么坐了几十年。房间里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变,书架上的书时常被卓然细心擦拭又放回原处,这一本书夜来生前常看,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样的,梧桐叶夹的那页上是钟夫人的《流景》,第一句是“韵成已临秋。”

      何改“临”而为“绝”,这样刻意为之,都无法让活着的人逃避那个事实———夜来爱着卓绝至死的事实。

      如果说她真的有嫉妒过夜来的话,那妒在看到她第一眼就无法继续;如果说她有怨恨过这个女子的话,是在看到卓然空彻心肺的眼神———在夜来去后去梧桐林嗟悼而看到那梧桐树上的字时。

      而她现在什么也不怨,什么也不恨,因为她发现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学会怨恨。

      韵成离家去苏家时曾对她说:“娘,我要得到父亲的重视而让他重视你,才甘心忍受夹在我身上这么多年的耻辱,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吗……”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这个固执倔强的让她心疼的孩子。

      她又忆气夜来去时的场景:卓然握着夜来的手,她站在卓然身后,只看到躺在病榻上的女子露出来的一截苍白细弱的腕,她趋前念那首词时眼已闭,睫毛微颤,云浮自始至终不知夜来何时去的,只看到卓然帮夜来拭去腮边的一滴泪,然后她走过去握紧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

      其实夜来从来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一个男人喜欢她,她便嫁给他,成全他,什么也不表示,起码卓然在夜来生前是安宁幸福的,只是夜来终究没有瞒住那个秘密,又或许是她心里也太苦了,不想带入地下,忍不住这样隐晦地说了出来。

      云浮发了一会儿呆,走出房间,她熄了灯。

      她回到那个她自己呆了十八年的小庭院,在月色下看到卓绝。

      “大嫂,哥哥睡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是来告别的,我现在就走。”

      云浮不由想起夜来在时是从来没送过卓绝的,而夜来在的那些年,卓绝只匆匆回来过三次,神情总是落寞,她后来从别处听到些只言片语,知道卓绝自五年前就一直逗留在喀尔明,为另一个女子。

      卓绝扬了扬剑,静静道:“大哥暮间问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请大嫂帮忙转告给大哥,这剑叫流转。”

      卓绝说完擦过她,道一声“再见。”

      流转。

      他说流转,因为不忘,忘不了前事,记得也无妨,总之时间入流沙,覆盖过一切,更漏流转间,已偷换了流年。

      等着时间愈合伤痕,那滋味像品一杯凉了很久很久的茶。

      连苦都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话说,只想问问看过的同学,对这篇文章里感受最深的人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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