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思》黎小墨

3、无梦令

　　之后的很多次我都觉得这么戏剧性的故事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是那些事情真的如此真实地在我的生命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醒来的时候母亲坐在我的床边，她看着我对我说墨墨，你怀孕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木生，你知道吗，我们的小天使已经在我的身体中住了两个月之久，我们却没有觉察到分毫。我发信息给他，对他说，木生，我很想你。

　　之后我和母亲便是一阵沉默。良久，她沉吟的对我说，你父亲已经走了，你们赌气了那么久，他其实一直都在想你。只是依他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让你回来。如今他人已去，还有什么好斗的。你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你。跟木生商量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回来住吧。

　　我看着她，这么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问，是爸爸这样说的么。她对我缓缓点头，你们也是要做父母的人了，总不能老是这样。我说嗯，我会和木生说的。

　　后来我们一直沉默。直到她起身走到门边的时候，我感觉忽然间我一切都能看开了。我喊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这些年，谢谢你照顾我父亲。我妈死的早，原本我很恨你，如今没什么好计较的。我会劝木生回来。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不希望我的身边再少些什么人。说完我转过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墨墨，曾经我是那样的恨过她，恨她取代了我的母亲，恨她来到我的生活中。可是在那一刻，在我的身旁只剩下这一个亲人的时刻，我却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到底在恨些什么。我从家里跟着木生逃走的时候，一心只想要离开这个无情的地方。可是如今我飞累了，满心疲倦，却只想回到这个地方来。

　　我在家里住了三天，然后搭乘傍晚的飞机回到了那个江南的城市里。降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黑暗的天空下，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十分熟悉，我甚至在怀疑，这两个城市，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的家。这样的夜里，木生应该是在酒吧。但是在我推开家门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喘息的声音。那是一个本应只属于我和木生的声音。然后我看到，昏暗的灯光下，木生和小染缠绕着的身体。

　　墨，我可以听到我心跳的声音。我站在我的家门口，手里还握着钥匙，却不知是应该前进还是后退。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在发抖，眼前是天在旋，地在转，还有额间慢慢流下的豆大的冷汗。这几天来，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毫无预兆的向我袭来，没有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

　　小染先看到了我，她的瞳孔蓦地一缩，然后立刻伸手推开了伏在她身上的木生。那一个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们三个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敢做，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怔怔的样子，仿似希望这一场梦可以醒来一样。半晌过后，我突然冲上前去，抬手就打了小染一个耳光。

　　那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很响很响，让我们三个都回到了现实之中。木生冲过来拉住我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略带恳求的看着我。小染被我打的偏过头去，落下眼泪来，半边脸颊肿了起来，却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伸手指着小染的脸声嘶力竭的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报复我！你恨我离开你，所以你也要让他离开我吗？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父亲母亲，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怀了木生的孩子，我们将要回到我的故乡，好好的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夜，我哭的声泪俱下。发疯一样的摔碎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喝的酩酊大醉，一塌糊涂。木生和小染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过一句，然后小染独自关上门离开了。

　　醉眼朦胧的时候，我感觉到木生把手掌轻轻的覆盖在我的小腹上，他的手指冰凉，微微的有些颤抖。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个家里。我不知道前晚他冰凉的手指是不是我的幻觉。那幻觉是那么的真实，真实的让我不寒而栗。

　　我在家里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天。黄昏的时候，我想去找木生。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爱我。如果是，我想我们都会为了这个孩子而生活的很快乐。我坐在出租车上，报上了小染家的地址。如果木生不在我们的家里，那么他一定是在小染的身边。

　　我在小染家门口站了很久很久，不断的用深呼吸平稳自己的心情。我的腿有些发软，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才终于有勇气敲响了小染的房门。我敲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然后我试着转动门把，她竟然没有锁门。

　　房间里面没有人，她和他都不在。我不知道这一刻我是否应该庆幸，可是下一秒，一切都变了。我看到她躺在浴缸里，红色的，尚还温热的水从浴缸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刀片掉落在旁边的纯白色瓷砖上。

　　我第一次，觉得那种纯白色的地板也可以如此妖艳。小染的脸上沾了血滴，顺着脸颊流成弧线。她的裙衫雪白，只是被浸成了血红，那些细短的发丝微微漂浮在红色的水中，左右摆动，浮萍一般，寻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她已经没有了呼吸，那样静静的綻放在红色的花朵中，如同一朵冷艳的白色花蕊。

　　那一个瞬间，我的嘴巴还是半张着，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就虚脱在了地上。我怎么也无法想到，这一个故事的结局会是这样的让人手脚冰凉。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只是她躺在白花丛中没有了气息。

　　木生曾经说过，人是可以很有意义的生活下去的，有些事，要受点伤才会懂得。

　　墨墨，你可知道，小染就是我心中那块万年不化的伤疤。连同那些來了又去的人一起，驻扎在我的心里的最深处，那一片柔软而坚强的血肉模糊间，到处都是她和木生的身影。我们曾经相依为命，彼此汲取仅有的温暖，相互依附的走过那么多年。如今她却离开我那么远那么远，追也追不到。也许我们在此之前都不知道，死亡是对生者多大的折磨。这一场旅途中，那么多人下落不明。而她，却在我的身旁走失，再不回头。

　　墨，你说我该怎么办，她是那样的一个花朵一样的女孩，有柔软的头发和纤巧的指甲，懂得爱和关怀，眼睛很黑很大，喜欢白色的棉制裙子，懂得张扬与收敛，拥有最朴素的衣装与最华丽的梦想。她是那样的爱过我，爱的那么深刻那么痛苦，甚至到了故事的最后，她为了我而丢弃了自己的灵魂。可是如今她走了，在那个阴黑的夜晚，没有有任何的痕迹留下，只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轻轻的划上了伤。

　　那一天，我跌坐在小染的身旁，直到木生赶来，我才游魂一般的走出门去。我们每个人都为这一场旅途付出了太多太多，直到自己被伤的体无完肤也还是执迷不悟。这一个梦境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做错了，只是这一切之中发生了太多的巧合。我们都是命运手下的一小颗棋子，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却不知道，有些时候，幸福并不在我们为自己预设的道路上。

　　小染的葬礼结束后，我收拾了行装准备回到自己的家乡。飞机起飞前，我收到木生的一条信息。他对我说，小染从头至尾都不知道木生身边的女子是我。而他自己，自始至终都不曾知晓小染与我的那一段纠缠的过往。

　　我看着闪烁的屏幕，眼泪慢慢的落下来，浸湿了我已不再鲜亮的脸庞。我仿佛连呼吸都变得那么辛苦，每一次吸气都在歇斯底里的努力着。

　　那天下飞机的时候，我把手机放在了座椅上。

　　站在街口，走过风雨，我依然爱你。可是这一场梦，终究是该到了结束的时刻了。我想问问自己，这个夏天，究竟是谁把谁遗失在了谁的记忆里。谁和谁，又是谁不可遗忘的记忆。

　　半年后，木生在那个江南的小城举办了他的画展。那个时候，我的身孕已经近八个月。画展的最后一天，我去了现场。展厅正中央的三个聚光灯下，一幅巨大的黑白的少女画安然地伫立在玻璃挡板后。画框的下方镶金的刻了画的名字，那名字是，醉相思。

　　画中的少女有一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琉璃一样的眸子张扬而洒脱。唇边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墨墨，那是小染，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