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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赤子心 ...


  •   “或许本不该使你成为解试第一,便不会让你误会‘正直’是官场的通行令牌。”

      沈绥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耳畔敲响,仿佛某种有回音的鼓动。它们互相争吵,互相拉扯,叶栾主动选择忽视了很久长久的事实被一个多年后见面不到刻钟的人猛地撕开。

      她抬头,盯住沈绥的脸,一字一句道:“赤子之心,没有错。”

      沈绥神色如常,手指在扶手上一点一点。

      他难得还想要说很多的话,但叶栾看着他的神情,即使藏掖得很好,防备疏离却满溢了出来,藏是藏不住的。

      他忽然不想再说什么,放下手臂,站起来道:“不送了。”

      叶栾也站起来将要离开,出于礼节亦或证实自己的猜想。她客气道:“攀谈许久还不知郎君姓名,自觉唐突。敢问郎君姓名?”

      “沈绥。”他握着扶手的手一松,抛下一个名字便转身离去。

      沈绥,当朝丞相之子,几年前,他们当真在长安城见过。叶栾几乎笃定了他不会认出自己,不仅如此,十年前曾见过自己的任何人,都会再认不出自己。

      团貌后增添修改的东西并不多,刘则忍一个人就可以很快完成。暮色低垂,叶栾并不打算再回衙署,抓紧时间回自己的屋子。

      摸黑点灯,摊开县志,一坐又是半个夜晚。

      平楚县的水确实深,但比想象中浑浊。瀚安县也不乏腐败,好在尚兴庠序之教,使得百姓处于被动地位但并不愚昧。

      她做请愿书揭露个别丑事,那里的人可以做到几乎一呼百应。即使不知惹恼了那个权臣被贬,最终有个结果。但在平楚县,最怕的情况居然都出现了。

      翌日应卯,叶栾甫一进门,就看见公堂里奋笔急抄的刘则忍,过去问道:“倘若前日你放走了他们,手实岂不就省时辰伪造了?”

      “当然,很多县都是这样干的。朝廷忙着平内反外,早就没工夫捣腾在小州小县了,更别提州长官了,”他揉揉自己的手腕,将牒状整理好抱起来,“如县丞大人所愿,下官抄录好了这就送过去了。”

      在平楚县,最怕的情况是什么。这是她昨晚一直思考的问题。

      涌入平楚县高价买卖的外地商户,腆着钱囊装无知的本地知县,惫懒无聊胡乱搪塞的里正,她眸光扫向后面:一大帮坐谈消遣的公差。

      最怕的是人心不齐,不幸且不争。

      穿过内堂的庭院,左拐便是籍坊。推开门的刹那灰尘铺面,日头依旧强烈。干燥的空气里裹着霉味。

      叶栾叫来几个公差打扫了一通后,往里面搬进桌椅。那狗一瘸一拐跟在她脚后摇尾巴,桌子放好,它便蜷起身子窝在下面。

      “你跟着我,我有什么好?”那年,她逃出瘟疫肆虐的河州,在外流浪时遇见了这只狗。它饿得只剩皮包骨,陷落的眼窝里两只又大又圆眼睛直直看着她。并非怜悯,而是同情。她将身上仅剩的一块胡饼扔给它,看着那狗的吃相,她突然发笑。那笑好像是在笑狗,但明明犯不着笑狗,尽是对命途的讽刺罢了。

      后来,这只狗的跟随让叶栾险些措手不及,她自己都照顾不好,更没工夫去照看一只狗。

      公堂里忽地响起大动静,黄狗惊醒过来,冲前面汪汪大叫。公差匆匆跑过来道:“叶县丞不好了!他们找过来了!”

      叶栾听罢,暂停手头事务,拍了几下它的背以示安抚,径直走出去。

      衙署里闹哄一片,见叶栾从前面来了,齐刷刷拥到她跟前七嘴八舌。

      罗莺撇开那些闹哄哄的人进到最里面,举起她手中的篮子。敝筐里躺着几根奄奄一息的小麦,花序大概只有一寸不到 ,且顶端穗实稀少单薄。

      叶栾伸手拈来一颗,又在指尖细捻去外皮,尘碎掉落下来,里面居然是空的。

      “小麦秋种夏熟,旱情推迟成熟时间将近秋分,况穗少无实……知县大人可曾给你们分发赈粮?”

      这种问法大抵是没有用的,但叶栾不得不确认一次。从昨日的谈话中,宋邦态度很明显,好像见惯了这种事,在她面前都那样含糊其辞,单求自身安稳。

      罗莺落泪如雨,怀抱敝筐不住哭诉道:“最终我们手里拿到的,只是一包种子罢了,哪里有什么赈粮。我家夫君整日劳作,天公无情,又积了许多伤病,今早躺在床上已动弹不得了。我去田里收麦,谁知道,尽是这样子。”

      旁边一个头缠巾布的妇人向罗莺举起自己的手,好心安慰她道:“崔娘子你带着不满周岁的娃子,你年纪又小不必下田劳作,你看我们这些。”

      一双黢黑坚硬的手勒满血痕,叶栾微嘘起眼睛,面对妇人刻意展示的伤,觉得自己还能看见她手指上一块块平硬的茧,正在褪皮或被磨得泛红。

      妇人叉起腰,扭头对叶栾指指点点,“我们隔三差五就来衙署一趟,你们动也不动。吃我们的钱粮不给我们办事,当什么父母官?是眼睁睁要等着我们饿死吗!”

      人群中有几声附和,似是害怕叶栾才不敢作出大动作。

      妇人知晓有人赞同她便愈发肆无忌惮,趾高气扬。

      叶栾一言不发,双眼像沉没在海底的石子。

      片刻后沉着道:“本官上任不满一月,尚未吃你们的粮,动你们的钱。自得朝廷任命起,就担起这个责任。但要是你们过于用力拉扯崖边稻草,再结实也会断。”

      “怎么信你哪个官员不是信口雌黄?”

      袁明焕在半路上听到他们要去“衙署”算账,还扛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生怕文绉绉的县丞出了什么闪失。忙不迭赶来,就看见这群人毫不留情口诛的一幕。此刻,圣人的教诲在他脑中似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高声喊起来,把他们的声音压住:“叶县丞才上任,忙县里的事务专注勤恳。你们无缘无故把怨气撒在她身上,以为就能解决旱情么!要找,为什么不找知县去!他官大,能说话!”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不过马上又有一个声音提出质疑:“不晓得袁举人如何得出县丞专注勤恳一事啊她上任不过三天,你就这么忙着讨好县丞给你自己谋官做你怎么不去讨好知县呢!他官大,能说话!”

      嗤笑满堂,他被别人反用自己的话堵了过来,脸气得通红。

      至于他为什么晓得叶栾专注勤恳,因为他家就在她对面啊。两个晚上,他都能看见她都提着书册进出。不看书,难道还从衙署籍坊里偷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么?

      叶栾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再跨前一步,刚开口要说点什么,又被一道声音半路拦截。

      “我不管,平楚县物什贵,钱早就花光了。拖了这么久,现在就要拿到灾银,不然集市里的一粒米都买不了!想出也出不去!”

      “要是能出去,可不就该早点走。真羡慕一个月前就离开这里下江南的赵家,往河南道探亲的钱家,还有同儿子上京赶考的孙家……”

      一个体格健壮的公差可受不了那妇人尖利的嗓门,自己老母亲的啰里啰嗦已经够他受了,他走过去推了她一把:“都是你个母夜叉,让你家夫郎落得个畏内的臭名声!”

      罗莺扔下篮筐扶起她,抚顺妇人因愤怒不停起伏的胸口,语气中仍带有哽咽,“赵娘子你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听好了!明日,请各家户主到衙署大堂里来商议。”她展平那张纸,举高双臂。

      此刻有风灌入,闷热地一通胡搅。她站在最前面,面对一双双透着不信任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太单薄,好像快被刮破。

      最怕的是人心不齐,不信且不正。

      有人凑近去看,咂咂嘴就离开,因为根本不认识字,那就等明天看看她要如何。

      “那就看看明天你要如何!”不认识字是他们自认的唯一有失气势的地方,无聊无趣,众人散去。

      袁明焕的脸几乎贴在纸上,半晌,从纸面后缓缓移除脑袋,长大了嘴,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叶栾。

      “真的,要这样做?”

      “是。”她收回手,卷起纸,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是今天”他看得明白,那上面写的措施对平楚县来说可谓惊天动地,极有可能引发争议甚至反抗。她肯定也明白,只是明知,还会?

      “东西还没有到。对了,方才听他们说,你还是个举人?”

      支支吾吾了半天,袁明焕抬手挠着自己的脖子,道:“没什么用,不如县丞当年是解试第一名,可以授个体面点的官职。如果你遇着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个识得字的。”

      叶栾没有作声,片刻,却笑了出来。

      “多谢。”她的语气没有面容上体现的那般活跃,反而很轻,轻飘飘的。

      “没事儿。”袁明焕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尽管很浅,也使他不得不雀跃起来。想起家中还有事,告别后便飞快跑出了衙署。

  • 作者有话要说:  斗胆求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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