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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远行客 ...

  •   虫子潜藏泥土里安眠,夜色都寂静。枯叶褪去颜色,在地上干硬地半卷着,踩上去咔咔作响。叶栾叫他名字,沈绥“嗯”了一声。

      “你家仆人找我的时候那样着急,但府里好像没出什么事罢。”

      他轻轻笑,道:“可能是新来的不明白状况,但我找你的确有事,有一个人要见你。就在前面。”

      叶栾顺着看过去,成排列起的屋子里,有一间亮着光。“里面是谁?”一贯的警觉突然窜出。

      “单芳,李宜鸢的乳娘。她昨天就来这里,求我带你见她。这事好像公主府不知道,他们已经在找人了。”

      几载国子监外的时光,一触及单芳,她便想起那双下垂的眼睛和说起话时厚得会颤抖的嘴唇。她会等着李宜鸢下课,这与叶栾等着谢禹舟当然不同。这样两人常有说话的机会,但交情不过几句话,且都是单芳在讲,叶栾想不到她为什么非要见自己不可。

      “行,我进去。”说完,她撩袍抬腿上台阶,却瞥见沈绥也走上台阶站在她旁边,她伸手一拦,道:“你也要去?”

      “我不放心。”沈绥实话实说。

      叶栾摇头道:“她既到你这里来要求见我,而不是直接去隔壁或者礼部找我,想必有些道不明的原因。你还要去安西都护府,必须避一避。”

      夜色浓得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叶栾明显感觉到,沈绥的目光烫在她脸上。好像被什么又烫又锋利的东西戳了一下,叶栾的眼尾只是跳了一跳,不知继续说什么,转身就上去开了门。

      那地方是迟早要去的,一个回到陇右道,一个留在都城长安。只是她才反应过来不该在他离开前,提起要离开这种事。

      单芳坐在烛火旁,眯着眼睛像在睡觉。不过一听见推门声,她便马上睁开眼睛,坐得端正,垂在膝盖上的扇子重新捏到手中。

      “叶侍郎,奴是长公主的乳娘。”公主府的人,不管是李宜鸢自己还是她的仆侍,都有那么一种理所当然凌驾于人的高傲,这是她小时便领教过的。不成想现在,见面介绍仍以身份为题,好像即使是地位地下的乳娘,是长公主府地位也比官员高贵。

      叶栾提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道:“单乳娘何必要见下官?还是在沈都护府中?”

      她眼睛看向别处,嘴巴抿着透露不快,噎了半晌道:“您可了不得,方在官场崭露头角就被提为侍郎。今儿上午的事,侍郎果实威风。”

      一半尖酸,一半要求人又不会言辞的可怜。叶栾猜到了大致,并不自己主动提出,便说:“您谬赞了。”

      单芳突然气噎。

      “叶侍郎,”片刻后,她声音放的低又缓,些微恳求的音调听起来十分诡异,“袁濂倒了,陛下也快殡天了。沈都护此行去往陇右道,势必会带那个人回来,到时公主殿下恐怕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单娘到底想说什么?公主殿下将失去作为靠山的袁濂,一旦三皇子回来,她便再无地位可言,你也享不成荣华富贵,你是因为害怕失去这些东西么?”

      “不是的,不是,”她摇摇头,眼睛死死地盯住火烛,语气有种刻意的哀怜,“公主殿下从小便得先帝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小女子心性高,竟与她的哥哥们不大亲近。自从喜欢上了谢家人,命数又变得坎坷。说起来还真是荒唐,当年叶家的人本该一并被处死的,是尚未弱冠的谢禹舟在雨夜里跪了一整个雨夜,惊动了公主殿下,公主出面向当今陛下求情的。这样一来,即使他们被改成流放岷州,公主在朝中更没有多少权力,除了袁濂,她还能依靠谁呢?”

      “皇权贵族,争利夺权,与我无干。单娘说这些,就是向本官道公主殿下的惨事?”

      她手中的团扇轻轻晃动,嘴角噙着几分无所谓的笑:“也不是老奴同情她,皇家子弟大凡没登上地位的都不好过,很况她终究是要依靠男人的女子。叶家女儿在时她便不好过,这番又因为叶家女儿丧失帝王的宠信,他们一家……不晓得这时候在哪里流浪,是傍着了贵人过上好日子,还是在什么地方得病死了,但愿永远不要回长安。 ”

      “够了,你不要再说。”叶栾微微沉凝脸色,出声打断她。然而单芳全然不管,市井心被滔滔不绝的话语全盘拖出,自顾自说道:“谢禹舟嘛,也是因为叶家才被调离长安的。瞧瞧他们叶家害了多少人,后果却要我们来承担。有人为兄弟而死,有人为道义受尽折磨,但好歹完成心愿且留下美名不算不公。而他们,就算死刑改为流放也逃不脱奴役的命运,救了何用,不如早死,为他们是不是不值得?叶侍郎,你说公平不公平?”

      “你别说了,不要再说。”

      “叶侍郎,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好运,一路来得了丞相提拔,又与沈都护交好。而我们公主,即便贵为公主,也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小时候谢京兆和公主还算亲密,现在反倒不见走动,连平常的寒暄也无。侍郎,你是国之栋梁,是要为国效力终身的,公主是皇家血脉,你应该保护她,不能眼睁睁看见江山翻覆在一个沙州蛮子手上。”

      “你不必再说。你不该来这里。”

      单芳蓦地抬起头,两眼瞪得很大,语速很急很快:“叶侍郎在说甚么胡话!老奴身处深宫数十载,见过的明白的不必比你少,侍郎偏偏听不进去,也不打算帮忙。读过了四书五经就以为比别人高出一头吗?”

      叶栾轻轻咬着下唇,走过去推开大门,冬风在那一刹那间涌进来,她侧过头对里面的人道:“一会公主府的人来了这里,还以为是我们要挟囚禁了你,单娘快回吧,就当你没来过这里。”

      单芳捏了捏手站起来,慢慢踱到叶栾跟前又道:“侍郎这是何必?扶持公主殿下不也是你的本分么?”

      “我不是说不会帮助公主,”她喉头动了动,目光落在台阶下等待的人身上,“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她走下台阶,寒冷让人不由自主缩紧了脖子,她抱着双臂道:“走吧,沈绥,我饿了。”

      单娘啪嗒啪嗒跳下台阶,嘴唇动得飞快,嗓音像一颗颗石子掷向同样坚硬的台阶,她不依不饶对叶栾道:“我说这些都是为我大周着想,对叶侍郎你的将来也是百益无一害,你还如此高傲冥顽,被书读废了吧。”

      叶栾将头一转,只是看了她一眼。

      沈绥一边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一边对单芳道:“叶侍郎学富五车,为国为民。你仗着养育过公主便狐假虎威,多年来吃空粮欺宫婢,挥霍无度,说‘为国着想’时竟不躲闪,脸皮当真如同你搽的头油一样厚。”

      话落,李管家从侧面出来,同几个不知从哪出现的高头大汉架住她,一路往后拖。叶栾冷冷看着,脖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微微抖着。

      忽而手上一暖,是沈绥握住了她的手,走在前面,也不回头看她,道:“昭国坊底下又开了好多间糕点铺子,我路过那里带回了些,听说比状元饼好吃。”

      进入厢房里坐下,沈绥把盒子推到她跟前,叶栾犹豫了一下才打开盖子。盒子里的糕点有许多种样,被切成花苞样式的馍馍,还有看起来软糯透亮的团子。热气仍在,扑上来,也变得软塌塌的,令人没有多余的气力了。这些都是她小时爱吃的,对现在而言,却无一例外地,太甜,过腻,她已多年不吃甜食。

      “很不幸,我竟活着。然既活着,就背负许多明了的债,但我活着不是为了还债。单芳说的我都清楚,我心中有愧,但那个人,如何允许我偿还他潦倒的十年?”

      沈绥看着那盒纹丝不动的糕点,眸光微黯,半晌,道:“你之所以提早暴露,那么快被袁濂抓起来,是因为那天晚上,李宜鸢看见了你我的亲密,转而向袁濂告发。人总会为了巩固自己的全力不遗余力,李徽是,李宜鸢是,我想谢禹舟明白这点,因而他所做的,是为李宜鸢赎罪。为李宜鸢赎罪而已。”沈绥看向她,目光同那时夜里的一样。

      叶栾点点头,好像是表示听懂了。她那一起一块团子,轻咬一口,香甜的红豆馅沙糯得好像快要化成汁水流淌出来。熟悉的味道与记忆画勾,掀起记忆回涌,她努力压下甜味惹起的身体与心理不适感,无意中瞥见了他微蜷的手指。

      那握箭拉弓、应当执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些面粉。她没说话,她也知道昭国坊的大雁塔底下没有卖糕点的,只有笔墨纸砚而已。

      “都护吃过吗?”她拿起一块,本意是要沈绥自己伸手接走,但他靠近了微张嘴,将她指间的东西衔在口中。猝不及防,叶栾感到自己的指尖还有湿热。

      “这几日我都不回来了,有事可托人传信,勿至礼部公房。”时局动荡,彼此都可能成为对方的弱点,谁也不能将弱点公之于众。就连他们也是。

      沈绥拿走一块塞嘴里,两手揣起,眼睛看向侍人放置在桌上漆器瓶中的一支花。那花早早地就被有心人被采撷入户,却因缺少关照,淡却色彩作萎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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