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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应不识 ...

  •   元正节的当夜,皇帝宴请群臣。三省六部各自结队,叶栾同礼部的人一起,来到芙蓉园中,在一处高台边落座。

      夜色浸浴中的芙蓉园香气袅袅,笙箫声连绵不绝。外邦使臣在同皇帝说话,措词间涌动着一股子傲慢,从皇帝的语气里明显听得出尴尬不悦,几个臣子站起来反对外臣之言,都被他一口流利的汉语斥了回去。

      不能发作,皇帝狠狠地甩了几下袖子。旁边有人用手肘戳了戳她,叶栾才看过来道:“怎的了?”

      郑尚书看了那边一眼,把自己的蒲团挪过来一点道:“你昨夜去哪了?今早回礼部便魂不守舍的,这会陛下犯了难处,你站出来,就跟那天晚上一样,给解解围吧。”

      “昨夜回晋昌坊了。这忙我恐怕帮不上,因为下官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叶栾转过身,“李侍郎,昨夜礼部很忙么?”

      “不忙。”李韫之的两腮鼓起来,脸上满是压制下来的笑意。回答她的,确实是李韫之,但她转过来看见的,不是。

      李韫之品阶高应当坐前面,但他个高,生怕挡住她,两人便换了前后位置。而现在,在她身后的是沈绥。

      只是一眼,一句,她立时转回去。这里人多口杂,郑尚书就在旁边,一个二品武官插进文官后排里呆着,未免会落人口舌。除了不可声张,暂时没有办法。

      那边又说了一阵,内侍最会看人脸色,连拍了几下手掌,唤来歌女乐师。

      胡姬们没有穿鞋,绑在她们纤细脚踝上的铃铛,随每次脚尖的落地和旋转清脆作响。已经错过盛世,此时的人渐渐趋于保守却变本加厉地追求华丽,哪怕它们并无太大美感。于是当帛缕轻盈的舞姬们出现时,一些大臣连忙用手捂住脸,连声呼“邪诡淫术”。

      天太暗,这里的灯火过于暗淡,谁晓得他们的手有没有悄悄张开缝隙,偷看她们。

      倒是叶栾,原本挺直的脊背有所弯曲,这是表示放松和专注的姿势。

      有的取了羯鼓拍打,有的将琵琶拨弹,有的立在大鼓上,踮起双足跳那热情洋溢的舞蹈。她们立在高处,摇摆如水柔韧的腰肢,腰上飘带随风狂舞。铃铎声与踏鼓声相撞,仿佛将她装回许多年前,令她眯了眯眼。

      队列变换时,有舞姬在很快聚拢的人里突然转过来对她笑了一下。碧眼红唇,分外亮眼。太熟悉了。

      那时候,叶栾稍稍厌倦了终日的舞刀弄棍,便向来府上表演的胡姬姐姐学胡舞。只要用心,她学什么都是很快的,除了这种舞蹈。因她怎么也跳不出那种妖娆妩媚感,却隐隐有上战场前般的大气磅礴。

      沈绥坐在她后面,没看高台之上歌舞升平,只是看着叶栾的后颈。那方发际处有一些太细短扎不起的碎发,根根染了光色随风轻轻颤着,似乎有暖茸茸的触感。

      叶栾忽然转过脸来,沈绥还没收回目光。她扫了一眼周围聚精会神的官员,伸出手撑过来,压低声音道:“郎君方才在看什么?”

      他也微弯身体靠近她,道:“叶郎中跳起胡舞来,是最好看的。”

      她眉头微蹙,很快就松开,面目舒展似是了然,道:“郎君还有什么没看见不知道的?”

      “恰巧罢了,我知道的,你如今都知道了 。”那年,沈裕章要去拜访她的父亲,他跟着来却独自跑到后院,听见有乐音传来,便爬上高墙察看。

      秋日凛然,长空碧蓝如洗。如果国子监里不言不语的身影只引来了萌动,那么这场焕发着蓬勃生命力的舞,便将懵懂卷起来晾去一旁,露出更复杂的情感。

      他抓住墙,小心翼翼地只露出双眼睛。他记得,叶栾明明是看见了他的。旋转时纷飞的长袖扫过脸颊,那双眼眸触及他所在的地方,赫然闪了一下光。但她这样子,仿佛全然忘记。

      “我没有忘记,”她垂眸说道,手抓着地上的湿润的野草,“郎君看过我跳舞,也看过我耍剑是不是?如今细细回想,某才意识到,郎君是早已存在于某过去的生活中的。当你并不刻意忽略一个人时,往往不容易发现他。”

      因为不在乎,不关注,会忽略或者忘记都是很平常的事。而沈绥悄悄参与的事,都是她费了心思想要做给另一人看的。

      气噎喉头,他沉默片刻,试图握住她的手。但她及时收回了,这时郑尚书看向他们,发觉两人间气氛不对,但没有多想,支吾了片刻,对叶栾道:“上次陛下没指成,这会谢学士可是来了,你说我们礼部还得心惊肉跳被折腾半宿吗?”

      “不知道。”她坐回去,目光越过那些胡姬,终于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好巧不巧,他刚在食盘上摘了颗葡萄,也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正好撞上。

      “咚。”葡萄落地。

      叶栾微吸一口气,撇开脸。这时候,做什么都是不对劲的。

      她用余光瞥见他在和身边的人说什么,那官吏抬首看她,立马向她招手,刚吐出一个“叶”字就被谢禹舟制止。

      “她姓叶?”谢禹舟问道。

      官吏一脸茫然,理所当然道:“不是谢学士你问我她是谁嘛,她是礼部郎中叶栾啊。那天晚上你不在,没看见叶郎中可帮了大忙,眼下可是红得透透的红人。想结识她的人不少,我帮您见见说不定可以!”

      他摇摇头,弯腰拈回那颗掉落在地的葡萄。指尖一松,它便顺着盘沿一溜落回盘中。

      谢禹舟袖里的手不知怎的,渐渐缩起来,他看了盘里红亮亮的葡萄许久,才又抬起头看向对面。然而那人背对着他,似乎在和后面的人说话。

      “谢学士?”参知政事瞧他看着高台都不眨眼,以为他虽心性清净却也是性情中人,但胡姬美人们动来动去的,他也还是看着某处不转。参知政事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咦,那不是叶栾么?

      谢禹舟回过神来,以拳掩唇咳了两声道:“曹参知,有何事?”

      “刚刚谢学士,是在看礼部的叶栾叶郎中?”

      “她叫叶栾?”谢学士忽然放下手,一向轻缓如春水的声音陡然加快变了调,让曹参知惊异片刻。

      他张张嘴,转移话题道:“谢学士方才在咳嗽,是病还没好全的缘故?”

      “无妨,会好的。”叶栾终于转回身,即将与谢禹舟目光相触时,他却忽然低了头。既是如此,那一举一动间,他不经意或故意飘来的余光,都落在叶栾眼底。

      后面的沈绥拍了拍她,等她靠近悄声道:“你与我换个位置罢。”

      “让郎君近些欣赏胡裙舞姬们?”叶栾一边嘴角翘起,眼睛微眯,一脸不怀好意又心知肚明。

      “不是,”他抓在她肩膀上的手紧了紧,“你能让你自己坦然地面对他么?即使你能,他不能。阻挡他的事,你可以交给我 。”

      他说的有些语重心长,叶栾默了默,眼神平静道:“郎君将要离开去往安西都护府了,待处理的事情一定很多,今晚不必等着我。”

      她话里有话,沈绥听得明白。一个小吏从后面树丛中窜出来,半跪到沈绥旁边耳语几句,他脸色一下抹了几分凝重。再看向叶栾,她仿佛料到了便说:“某说罢,都护可是个大忙人。快些走罢,别耽误了。”

      小吏走在前面掌灯,沈绥对她点了点头,道:“他们若叫你喝酒,你不要喝。”

      “知道了。”舞蹈之后,天色过晚,皇帝就先行离开休息,官员们可自顾自留下饮酒作乐。没了束缚,酒里面可能会有某些助兴的坏东西,这是官员们逢宴遇美所必备之物。

      沈绥走后,叶栾扭头再看,才发现李韫之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羯鼓与琵琶声仍回响耳畔,她有些困了,身子轻微地摇来晃去,无意识地荡进绮丽优美又充满异域风情的乐曲声中。

      有人在摇她,她勉强睁开眼,不认识这个人。他手上拿着杯子,满脸堆笑道:“元正好时候,有美酒有美人,叶郎中怎得一个人在此处睡觉呢?”

      说罢,他把杯子一个劲往她嘴上靠,叶栾蹙紧眉,同时后仰,双手挡住酒杯。来的人越来越多,无非是觉着她会受陛下宠信急着巴结的,刚好袁濂不在,各自纷纷使出了左右逢源的本领,谁都想为自己再造一窟。

      酒的气味烈且浓,夹杂一股极其劣质的脂粉味。叶栾胃里难受,面上还是挂起客套的微笑,道:“某还得回礼部有公事要办,不宜饮酒。”

      “怕什么,尚书省里有能耐的多得是,礼部事务又不全是你来做!”

      这一群人精明得很,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但大多是有权有势之人。叶栾嘴角动了动,扫视过他们饮酒过多而发红的脸,试图扯出一个笑容,结果僵硬的皮肤向她表明了她自己的抗拒。

      一只手臂伸出来,隔离了她与那些觥筹。谢禹舟清雅的声音传开,他说:“既然叶郎中不便饮酒,你们何必与她为难。若非喝不得,某可以替代。”

      谢禹舟一出现,众官煞时被浇了兴趣。他是什么样的人,身弱多病这是大家都晓得的,诗书为伴,滴酒不沾,还有他背后的人需得多忌惮,这个人就是五公主李宜鸢。

      谁知叶栾直接接过那人的酒杯,一饮而尽,饮完面色不改,目光清凌凌地盯着那官员。“哎,算了算了。”众官兴意阑珊地甩甩袖,转身作虫鱼散去。

      “多谢谢学士。”脸还是僵硬的,她做不出任何表情。而他看着叶栾,眉目里略带伤感。

      叶栾没管他,一弯腰穿过树丛,走入长廊里。长廊细窄,除了她的脚步声,叶栾清楚地听见还有另一个人的,悄悄跟在她后面。

      她一压眼角,走得轻盈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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