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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喜甜 ...


  •   云层收尽霞光,天空色彩浓厚地近乎于紫。

      叶栾不经意将手搭在腹上,穿过长廊,再走过扔留存少许霉湿气息的堆放籍册公文的籍坊,来到堂厨。

      灶头上锅碗瓢盆相碰咣咣响,正刷碗的杂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沾水的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她的穿着:“叶县丞?”

      他看见叶栾有些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了什么,“是您方才在廊下和刘里正手实?啊这,其他差役们都吃完回家去了,”他看了眼还剩下的残羹冷菜,一拍脑门,“要不我再给您做?”

      叶栾愣了会,摇摇头道:“不必了。煮一些面罢,一会儿刘则忍醒过来让他吃。”

      叶栾回到那间籍坊,屋子空旷,一半放置牒状,一半则放置县志之类由当地官员自己编制的书册。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箱子里面的东西和箱子外壳都过于朴实无华,里面尽是一些公事公办的物什。她拿出被切得既柔韧又锋利的荆条,在悬挂着写有“县志类”牙签的书架中逡巡,细长手指最终停在最下面一套书上。

      无人打扫的书室,灰尘积满。叶栾夹住那一套往外拖,同时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抵住上面的书,让它们慢慢下落不至于激起太多灰尘。

      荆条把书籍捆得四四方方,在上面打出一个结,她用手指勾住提拉起来。

      宵禁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叶栾出衙署后加快了比平日快得多的步伐。

      衙署位于荣兴街,偏南,叶栾提前在此处找到的房子位于荣兴街北面附近。荣兴街的中心位置便是集市所在地,一整个白天那里都热闹非常。

      街边小贩忙着擦桌子收板凳,将各种物品排上小车。地上收拾干净后,自己就坐在前面,将手中鞭子甩向马背,那马长嘶一声,蹬起腿拉车骨碌碌向远处跑去。

      在叶栾到达前,街上空荡一片,已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叶栾继续向前走,奇怪的是,所行处皆听见店铺关门的声响,仿佛计划好了一般,在她来时一家接一家关闭。

      在集市拐角的偏僻处,她终于找着一家还腾着热气的。

      “店家,还有吃食么”叶栾站在门外问,声音有些沙哑。

      店里的人把抹布一甩,搭在肩上,看也不看叶栾,抓起另一块抹布继续擦桌子:“客来晚了。现在只剩一叠点心,在锅里热着。”

      点心,很甜的点心叶栾站在原地神思怔忪,提步将要走,但肚子饿得几乎疼痛。她回头抿了抿唇道:“有劳了。”

      店家提拉这双眼把锅里最后一盘点心装起来递给叶栾:“二十文。”

      迟迟没有反应,也不见握着钱的手伸过来,店家终于古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心下一惊,面上立时带了喜色:“叶知县我是瀚安县人,才到这里不久呢。”

      “我已不是瀚安县知县,”她说话的声音平直无波,异常干涩,“为何一叠点心卖得如此贵,往常不是两三文么”

      店家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把抹布甩在桌上继续擦拭:“这地方旱情严重得很,没粮啊。别个州县的知道了就往这里挤,开铺子,卖米粮,把价钱抬高喽,不管多贵好歹是生活之需不是,总得掏钱买的。”

      叶栾微微拧眉,从袖中袋子里拿出二十文。店家看见了却摆摆手道:“您的钱,我就不赚了。我知道这样赚别人的钱不仁不义,但又不只我一个,平楚县的米粮问题迟迟没着落,讨厌我们价钱高的,也拿我们没办法啊。”

      她没说什么,微微蹙着眉头的模样也总是让人瞧不出心思。没听见店家的告别,她提着东西缓步走出集市后绕进一窄巷,周遭顿时变得狭窄起来,巷子两边有房屋围墙树立着,高高耸起,向内聚拢。

      风比她更先推开大门,她整个身体也好似在被往前推。庭院里没有光,中央一棵硕大樟柏在风中抖动叶子。

      她打开房门,将木盒和书册放在桌子上,从窗格上拿出点火用具,转身行至墙边,探手模住了硬冷的细长直杆,再往上便是灯盘,她记得大概是在她脖子的那个高度。

      一手将火石压住火绒,另一只手握住火镰敲击火石。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每一次的敲击声又冷又硬,在这入秋却闷热的夜晚里,和树叶磨挲出柔软声响和在一起。火绒中窜起红星子,浓烟团团升起。她拿走火石,摊开手掌扔出火绒。

      “啪”橘红色的光芒陡然壮大,火光映照出她的面庞,火焰在她眼睛里隐隐跳动。

      叶栾打开盒盖,做成花瓣样式的酥酪被整齐排成两圈圆圈。她拈起一块却停在嘴边,很甜,不用尝便闻道一阵阵甜香味。她的嘴唇向内微抿,随即整块都扔进嘴里。

      她囫囵吞下,像在和谁作对。

      糕点的甜香味闻起来最使人身心愉悦,但对叶栾来说腻得发苦。糕点嚼在嘴里滑且软,像引人追逐口齿之间的闲散趣味,但这种口感于叶栾而言,宛如黏住了喉咙,怪异的粘腻的东西攀附在口中。

      尽管在年幼时,她对糕点的喜爱与其他女孩无异。

      她很快就吃掉了所有酥酪,突然门外出来呜咽声,接着又响起锋利的爪子刨在木门上的刺耳声音。她走近门,轻呵一声:“出去!”
      那狗拖着长长的音,像人一样发出了委屈时的声音。

      风呼啸过庭院的声音很大,树叶撞击,门窗重叩,门外的狗叫声听起来足够凄然。她的面目在黑夜中更令人难以捉摸,此刻她手掌贴着门,只是静静地听门外响动。

      好一会,没声了。她以为它已经离开,打开门一看,它趴在地面。歪头看见叶栾,一下蹲起来,冲她摇尾巴。

      一只狗而已,不是吗?一只狗而已,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她不相信并且不接纳的事情太多,但今晚她受不得这吵闹,最终打开了门。那只狗很是兴奋地跑进屋,绕着她的脚转。

      回到亮着烛火的屋室,叶栾挪了桌椅靠近长脚灯。动手松开藤条,拿出那些牒状重新抄录。她和刘则忍一人一半,但还是要用半个夜晚完成两个里正抄誊的量。良久,她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狂风乱窜,叶栾哆嗦了一下拉紧外袍,“扑”地一声,火焰骤然熄灭,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誊写已经完成,她蜷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像某只黑暗里熟睡的动物。半晌,椅子挪动声吱吱呀呀响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来的,已经站起重新开始点火。

      桌面被光照亮,尽管仍然只是一室微光如豆。她翻开那一套《平楚县志》,细细研读。那只大狗还在她脚边偎着,睡梦里也摇起了尾巴。

      县志中有记载,平楚县东面有一座山,山上多出名贵树种,材质比其他地域优良,多年前被人发现后,经大肆砍伐被运往京城或者江南一带,行情十分紧俏,因而这里的人也算富足。

      但叶栾来时曾经过那里,她明明记得一眼望过去所见的那座山早已不复葱茏,大片的黄土如同伤疤裸露在风尘外。而那些树,稀稀松松散落,有气无力地张着枝干。

      旱情日趋严重,必然与树木缺少有关,但到底该如何解决还没有头绪。叶栾眉头不松,不停向后翻,终于发现一行字。

      她下意识咬住笔端,目光如炬,快要把那小小一行穿透。终于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

      这天已是卯正时辰,叶栾回衙署应卯。大黄狗远远地出来迎接,兴奋地胡蹦乱跳。

      但那黄狗一直冲叶栾摇着尾巴,她走到哪,它便挡住哪。叶栾不多看它一眼,循着空隙就走进去,自言自语般道:“这狗怎么还在这?”

      叶栾从人群中揪出那个藏匿在人群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人,把他桌上的牒状塞给他,吩咐道:“现在去貌阅,有虚报残疾必定更改。一一核实,耽误不得时间。”

      刘则忍抱着东西没有动,断掉的一截眉毛高高翘起来,表情故作神秘,对叶栾道:“我们县昨日一更天那会来了人,里正可知晓?”

      叶栾松开被荆条勒得发痛的食指,换了无名指和中指提拉:“不是有宵禁么,他们在干什么”

      “就那个据说被皇亲国戚住过的宅子,他们进去了。宵禁天还敢有响动,这搬来的肯定背后有人罩。咱们州的长史和司马都吩咐下来了,小心的很,管宵禁的提辖可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叶栾关注的要点不是来了什么人,而是那座宅子。平楚县除了木头便其貌不扬,还能有皇亲国戚的宅子么,于是她略疑惑地问道:“皇亲国戚”

      “说起来很简单,他们避乱的时候逃到平楚县来,盖了宅子开了田地。我们那座山上的木头还是他们发现的呢,一群白丁怎么可能识得好坏。”

      提到平楚县的“白丁”,他又想起那些背地里乱嚼舌根的人,脸色都变得难看了。懒得再说,抱起牒状,就走出去貌阅。往年的貌阅都是能敷衍则敷衍,甚至都有没干的经历。奈何这新来的县丞是个极其认真的主,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走了几步又倒回来,道:“我阿娘虽喜这只狗,但它不跟我们亲,成天往衙署跑,估计还是舍不得你这个旧主儿。”

      叶栾回过头,澄亮的眸里带着丝恍然,说起来她还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差役。

      那五大三粗的差役看见她的脸,不知怎么了,突然拿手抠抠脖颈,变得结巴:“叶,叶县丞来得这般早,还是吃了早食再,去团貌吧。”

      “多谢,来得路上经过集市,已吃过了。”叶栾把他们每个人的脸都扫了一遍,而后点点头,抱着牒状出去。

      平楚县的住户格局,昨晚她已有所了解 。一路核实下来,常有人拉住她反复唠嗑,捋清楚了,明白他们说的不过是一件事:钱财米粮。

      被降职到这里的原因,她其实心中了然。但平楚县旱情发生一月有余,而朝廷迟迟不见赈济措施是何缘故这其中有多少暧昧的厉害关系,她还未曾深涉。

      貌阅结束时已将近黄昏,通红云霞一簇簇被山峦吞噬。这条道路在余晖中看起来空旷干净,她走在这条路上,像踏在少有人烟的荒凉上。

      前面是哪里,她便不清楚了。只能远远地看见路的尽头有一座隐藏在竹林里的宅子,红色围墙傲然高耸,光芒顺着屋脊滑落,竹尖探出墙头,在风中轻轻招摇。

      宅子大门外停了辆马车,叶栾伫下脚步,不一会马车里就出来个体格肥胖的男人。此人正是平楚县县令,宋邦。

      “嘁。”叶栾只瞥了一眼便转过身,这时身后却传来宋邦唤她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书目:
    杨际平:《论唐代手实、户籍、计帐三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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