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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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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宫正殿中,丧幡缟素在风中摆动。
“我查到了他们抛尸的地方,不过等我赶到时,陆家人大部分尸骨都已经腐烂,难以看出面目,我只能把乱葬岗中的尸骨一同埋了。”
偌大的灵堂里,回荡着谢璧采沙哑的嗓音。
“至于陆公和你二哥的棺椁,早已经下葬了,只是地方有些偏僻,过程也过于潦草了……”
陆清曜穿着生麻布做的衣服,以细麻绳束发,此刻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上,眼里布满血丝。
她的嗓音比谢璧采的还沙哑几分,反应也极其慢,过了好久才缓缓回答:“无妨,多谢你了。”
“月娘,你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了,再跪下去,你的膝盖就废了!”谢璧采弯下腰,抓住了陆清曜的手臂。
陆清曜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香案上已经快要燃尽的长明灯烛。
她觉得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哀伤了,只有心在胸腔里麻木地跳动。
“你累了。”谢璧采说,“我让人在隔壁收拾出了一个房间,你先躺一躺吧。”
是啊……她早已疲惫至极。
“我……”
陆清曜反手按住了谢璧采的手,想要借力站起来,中途无力跌落。
她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都不像是长在她身上了一样。
谢璧采伸手从她的腿弯穿过,径直把人横抱起来,平平稳稳地向偏殿走去。
“你先睡一会,我待会让素医仙过来给你看看膝盖。”谢璧采抱着人坐在床铺上,轻巧地给她脱了鞋子。
陆清曜靠在他的肩头,垂着眸子,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谢璧采将人放在床上,上上下下都安置妥当了,再伸手将陆清曜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笑了:“月娘真乖。”
陆清曜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说道:“谢璧采,别死……”
谢璧采闻言愣怔了一会,将手轻轻放在陆清曜的额头上,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三个月,父兄战死,亲族被杀……原本以为世上还有一个亲人,可一转眼,最后一个亲人也死于非命。
他的月月儿,吃了太多苦头了……
“千万,别去襄阳……”
襄阳?为什么别去襄阳?是有什么阴谋吗?
“别来!”
谢璧采被陆清曜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满头雾水,沉吟片刻。
大概,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吧?又或是做了什么噩梦?
谢璧采低声哄到:“好,我不去,月娘,乖,睡吧。”
陆清曜闻言,终于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昏睡了过去。
谢璧采见状也懒得去纠结许多,给人解下发绳,掖了掖被子,正准备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还被陆清曜攥在手里。
他尝试着轻轻扯了扯衣袖,奈何陆清曜攥得实在太紧,怎么扯都扯不开。
“真是造孽啊……”谢璧采失笑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解了外衣,但他的手刚放在腰带上,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动作。
说实话,这两天他也没怎么休息好,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了,就这样走了,这又算什么?
“既然如此……”谢璧采似笑非笑地看了睡得死沉的陆清曜一眼,“月娘,失礼了。”
谢璧采利落地脱了鞋袜,一手撑着脑袋,侧身躺在陆清曜身边,就这样看着她。
看了一会,谢璧采又觉得这个姿势是在太累,摸过一个特意准备的荞麦枕头拉到自己头底下,顺便一把把人捞进怀里。
唔,小丫头也太瘦了些,回头该好好养养了。
谢璧采这样想着,缓缓阖上了眸子,睡了过去。
……
陆清曜睡得并不安稳,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却始终无法挣脱梦魇。
那是乾元十二年年初的事,羯族在中原的混战中异军突起,出兵攻打襄阳。
陆清曜当时已经二十二岁了,刚回建安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皇帝支使,率北府军前往襄阳抗击羯族。
梦里,她才掀开中军大帐的毡门,就看见一个披着狐裘、玉树临风的背影。
那人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沙盘。
陆清曜看着那人的侧脸,不知不觉间,出神了片刻。
哎……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陆清曜在心里啧啧感叹了两声。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谢太傅。”陆清曜抱着摧龙枪,嘴角裂开一个嘲讽还带着挑衅的笑来,“这里简陋,还望太傅见谅。”
“月娘,何必如此咄咄相逼。”谢璧采的双手拢在袖子里,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眸子看着她,里头蕴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啧。”陆清曜收起笑,迎着谢璧采的目光冷冷地看了回去,“谢无瑕,你明知我与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你还帮着他们!”
说到这,她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把沙盘拍得乓乓响。
“如今蛮夷都打上门来了你们还想着割地求和!”
“你要我怎么跟你心平气和的谈!”
谢璧采头痛地揉揉眉心:“我来不是找你吵架的……”
“那你来干嘛?”陆清曜径直走到虎皮座椅前,一屁股坐下,悠哉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总不是叫我回去跟你成婚吧?”
谢璧采无奈地叹气,他看着陆清曜,眸子里含着无限深情,几乎要把她溺毙。
陆清曜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就不可能是这个呢?月娘,今年你已经二十二了……”
“你要是急着成家立业呢,我可以随时解除婚约。”陆清曜不耐烦地打断了谢璧采的话,“反正建安城中想嫁给你谢无瑕的人多了去了。”
谢璧采的眸色渐深,其中似乎酝酿着滔天怒火,看得陆清曜都有些发憷。
“陆昭月!”谢璧采直接喊了她的字,看起来气得不轻。
“干、干嘛……”陆清曜有些心虚地回答道,又觉得自己这样在气势上比谢璧采矮了一截。
这个想法让陆清曜极其不痛快,她轻佻一笑,一抬下巴,挑衅地说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还是说谢太傅对我还念念不忘呢?”
谢璧采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陆清曜懵了。
这人怎么回事?突然发什么疯?
谢璧采,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都被你撵得到处跑,你干嘛还用这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啊!
“陆清曜,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到底……有没有心?
“谢璧采……”
陆清曜猛地睁开眼睛。
梦里那个铁腕强势的谢太傅,正慢慢与眼前这个温柔贤惠的谢璧采重合。
陆清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起来有些傻傻的。
谢璧采正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结实的小臂,一手托着一盒红色的药膏,一手正按在她的膝盖上。
陆清曜倒吸一口冷气。
“疼?疼就对了。”谢璧采的手指上沾了一点血红色的药膏,轻轻抹在陆清曜青紫的膝盖上,再用手掌揉开,“要是不疼,你这腿怕是就废了。”
陆清曜用手托着脸,欣赏了一会美人的风姿,看了好半天才问道:“喂,谢璧采,要是有一天,我们两个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你会怎么样做?”
谢璧采放下药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像是不知道为什么陆清曜突然问这个问题:“对立面?”
“就……比如我想杀了颜贵妃,你拦着不让我杀,还帮他们。”
谢璧采被问住了,只好伸出那只沾了药膏的手,摁在了陆清曜脑门上:“我看你是睡了太久,睡傻了。”
“我认真的!”陆清曜撑起身子,腿也不安分地乱踢。
“别乱动,药还没上完!”谢璧采按住了她躁动的腿,“你举的例子根本不成立。”
“那要是我天天往外跑,二十多岁还不跟你成婚呢?”陆清曜擦了擦沾在额头上的药膏,放在鼻下嗅了嗅。
这药倒是没有寻常治疗跌打损伤药水的那种刺鼻味道,反而透着一个青草的清香。
谢璧采闻言认真地想了想,反问道:“你不想嫁给我?”
陆清曜顺手就把药抹在了谢璧采脸上:“不啊,谢三公子国色天香,建安城中哪个小姐不想嫁给你。”
谢璧采给她上完了药,正在水盆边洗手,语气里带着笑意:“那你……这是担心我跟别人跑了?”
陆清曜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眼睫微垂,看起来万分乖巧。
“谢璧采,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若只是陆家的孤女,值得你这样付出吗?”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直接点明,问出了这个问题。
前世种种,已经随着谢璧采的死再也追寻不到答案了,而如今……她想问个明白。
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呢?是同情?是利用?还是因为那一纸婚约所带来的责任?
如果是同情,她的存在是不是束缚了谢璧采?如果是利用,那么她现在又哪里来的利用价值?
而且更要命的是,她发觉现在的自己已经越来越离不开谢璧采了。
若是有一天,谢璧采要是离开了,她该怎么办?
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
陆清曜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急忙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不不不,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若是事情还是如同上辈子一般发展,他们迟早要对上,那么,他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另一边,谢璧采倒是被她的问题给问住了,拿着毛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脸。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谢璧采莫名地问道。
陆清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
“谢璧采,你对我真的太好了,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陆清曜沧桑地叹了一口气。
谢璧采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不是很明白陆清曜想表达什么。
陆清曜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前世的种种在她脑海里划过,最后让她做出了决定。
若是未来不可更改,那么与其到时候相互折磨……不如,放手吧。
说不定,他还能碰上一个喜欢他还对他好的姑娘?
最起码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跑来襄阳,最后被她弄死在战场上,不是吗?
“谢璧采,不如,我们解除婚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