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李想渔

7、驯鹰

　　陆生正摸着马，看似神情放松，实则本能地对外防备。

　　青衣还未踏入马厩，带着寒气的利刃已迎面扫来，他下意识向后塌腰，弯刀从他脸上方的毫厘之处擦过，打了个转回到了陆生的手上。

　　青衣躲过弯刀后直起腰，抚了抚胸口“呼”了一声，然后朝马棚的方向喊：“喂，你这么戒备干什么？”

　　晚来风急，吹得人眯眼皱眉。小厮没敢在马厩里挂灯，这万一被吹落在干草堆上，烧起来他可没命偿。青衣自然是看不见陆生的表情，但陆生一双老鹰般锐利的眼睛已经将青衣的动作收入眼底，他换下带着杀意的面无表情，重新扬起笑容走出了马棚，游廊的灯晃晃悠悠落下光来，陆生道：“习惯了，对不住对不住！”

　　青衣见他又是这副装模做样的嘴脸，撇了撇嘴已是懒得计较，问：“你吃过饭没有？”

　　陆生抬手往头上轻轻一拍，“哎呀，让我给忘了。”

　　“你瞧瞧你，”青衣嫌弃地皱了皱眉，“走走走，我带你去饭堂。”

　　陆生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道：“那就谢谢青衣兄了。”

　　青衣走在前头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把实情咽进肚子里。他宋青衣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关心这个抢饭碗的波斯人。要不是王爷开口，这黑漆漆的马厩爱谁来谁来，反正他是不愿意来的。

　　“你记清楚路，从这走，走到底就是饭堂，别走错了。饭堂的饭向来只在规定的时间里为大家供应，这个点怕是悬喽。”青衣说完扭头就要走。

　　“青衣兄可吃过了？”

　　青衣头也不回，摆摆手道：“吃过了。”说罢便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待宋青衣走远，陆生伸了个懒腰，又扭了扭脖子，自言自语道：“碰碰运气去。”

　　饭堂里确实如宋青衣所言，过了饭点只剩下些剩菜了，但到底还有点，也不妨碍吃。

　　陈嫂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波斯人，她瞧着陆生一头的金发，颇为好奇问：“小伙子，你这头发，是真的吗？”

　　陆生也不介意，大大方方把头伸了过去，道：“自然是真的，不信您摸摸？”

　　陈嫂瞧陆生这般外向，再加上他的笑容，原先小心翼翼的言行放开了许多。

　　陆生凭借着自己的长相优势以及外向的性格，已经和陈嫂熟络了起来。

　　今日饭堂做了香卤大鸡腿，但过了时间，偌大的锅里只剩下些肉末混在卤汁里，倒是香味一直在屋里弥漫。

　　陆生身形精瘦，脸型较中原人更要小些，看得陈嫂以为这孩子是饿的，愣是将锅底的肉末捞了个一干二净，给陆生做了碗香喷喷的卤肉饭。

　　“明日你来早些，我把这鸡腿给你补上！”

　　陆生笑着说：“谢谢陈嫂！”

　　可惜这碗香喷喷的卤肉饭陆生还没吃上几口，有人便来打搅。

　　肖鹰打开饭堂的门，外头的寒风一股脑卷了进来，将陆生的金发吹得扬起。

　　“王爷找你。”

　　陆生正要回答，就听陈嫂不满道：“这都还没吃上几口呢，就要回去干活啦？”

　　前来传话当坏人的肖鹰低头，用手背蹭了蹭鼻梁，显然是不想接这话。

　　“没事儿的陈嫂，是我自己耽误时间来晚了。”陆生大口吃了几筷子，“倒是对不起这粮食了。”

　　陈嫂见他如此礼貌乖巧，也不忍心责备，再说都是些剩饭剩菜，没人吃也是要拉出去当猪食的，于是她接过碗筷，道：“快去吧，我给你在后厨留俩馒头。”

　　见俩人还趁这功夫闲聊，肖鹰眉头一皱，“陈嫂。”

　　“快走快走！”陈嫂说完，倒是先一步离开了饭堂。

　　等陆生擦干净嘴角的油渍，肖鹰带着他往书房走。

　　路不长，但是风却格外的大，吹得院子里的灯影都有些瘆人。

　　陆生看着正沙沙作响的大树，提高音量问：“王爷决定何时走？”

　　肖鹰的回答沉稳地从前头传了过来：“明天。”

　　陆生心下一惊，照今晚这个风的大小程度，明日恐怕得有场不小的风雨。

　　可盛骁却执意要走，说明他并非不在乎皇帝对自己的看法。可转念一想，陆生有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除了庙里的和尚尼姑，谁能将自己的生死看得如此之淡呢？

　　到书房前，肖鹰在一旁站定，“你自己进去。”

　　陆生冲他礼貌一笑，敲了敲门，“王爷。”

　　“进来吧。”隔着门，盛骁的声音不大清晰地传了出来。

　　陆生推开门，瞧见这位爷眉间尽是疲倦，却仍旧直挺挺地端坐在桌前，他随手关上门，室内一片平静。

　　“你可知，这次来的是哪位公主？”

　　“应该是二公主萨珊。”

　　“应该？”

　　“波斯近来内忧不断，皇室大概是害怕歹人惦记公主，并未明说此次使团中有公主同行，这消息是到了大盛境内才传出来的。”

　　难怪波斯皇帝这么着急要联姻，原来是手上大权不保，急着到大盛来搬救兵。盛骁在心中冷笑一声，道：“那你觉得，这位二公主有多大的可能会看上大盛的皇子？”

　　陆生假装思考，实则已在心中暗道可能性几乎为零。大盛的皇子中，还未婚配者众多，出众的却唯有六皇子盛厉一人。

　　六皇子的长相中有七分来自母妃，较其他皇子来看更显秀气，都说他只知留恋风月，爱美人不爱江山，但从这些年却有人开始猜测起了六皇子的野心，且说得头头是道。

　　盛骁见他许久不答，将手臂撑在桌上，下巴靠上手背，缓缓道：“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皇室的心思，小人也不好猜测，但若换做小人，这几率大约是零。”

　　这回答同盛骁心中所想相差无几，他摩挲起下巴，“你是一个人到的中原？”

　　陆生不知他此问何意，答道：“是。”

　　“我听说你们波斯人懂得如何驯服桀骜的老鹰，你会吗？”

　　盛骁问着，原本半垂的眼帘渐渐抬起，一双眼直直对上陆生的鸳鸯瞳。

　　陆生猛地想起傍晚来找自己的哈尼雅和红红。

　　盛骁这样城府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和他唠嗑这些杂事，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试探。他快速在编织了一套说辞：“小人在这方面学艺不精，别说驯服了，能不受伤都成问题，您瞧，这手臂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将皮革袖套拉到上臂，露出疤痕满满的小臂。那陈年的疤痕一道道刻在皮肤上，看起来颇为惊心。

　　盛骁只瞧了一眼，便又低头把玩桌上篆刻精致的印章，“明日一早起程，回去歇着吧。”

　　陆生应下，退出书房，见肖鹰还顶着风站在门口。他也没打算在短短几日内就取得这几个人的信任，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敬明山庄的待遇真真是好，房间中陈设简洁，无论身份高低房中皆有一个小小的炉子。陆生不怕冷，往床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

　　此刻他只希望哈尼雅和红红已经离开棋州。红红的低啸，一般人多只会以为是风声，就连他也是经过训练后才能迅速察觉。盛骁功夫不佳，耳力倒是极好。

　　时辰还早，敬明山庄便已经运作了起来。即使动静不大，还是将浅睡的陆生吵醒了。他走出门一看，风还是那么大，但还没有下雨。

　　于是他站在院子里默默祈求今日无雨。

　　院子里正扫地的小厮抬头看见陆生，突然愣住了。陆生也瞧见对方的反应，以为是吓到了对方，还扬起嘴角冲他笑了笑。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快速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儿。

　　昏暗的光线其实根本照不清楚陆生的模样，倒是朦朦胧胧给了他一丝神秘感。府中天赋异禀之人众多，但却从不曾有过波斯面孔，所以才令小厮吃惊。

　　虽说时间还早，厨房里却已升腾起炊烟。陆生原只是打算去碰个运气，没想到正好碰上陈嫂正在卤制茶叶蛋。

　　中原的这些香料陆生分不太清，有一个原因是因为称呼不同。他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撑着下巴等着茶叶蛋出锅。

　　陈嫂想着他昨天晚上可能没吃饱，往他的白粥里添了两颗茶叶蛋。

　　陆生笑着接了过来，三两下就解决了。正要谢谢陈嫂，就听见外头进来了个人，步伐沉稳，声音柔和：“陈嫂，王爷的早饭做好了吗？”

　　陈嫂掀开一旁一直仅仅盖着的大锅，水汽立马冲了出来。她像是不怕烫手似的，就这么把里头正温着的一个个小碟子取出来放进食盒里，再从一旁盛了一小碗粥放进去后快速将盖子盖上，递给前来的男人，并叮嘱道：“今日可得走得快些，外头风大。”

　　来人点了点头，未多言便往外走。

　　待人走远，陆生问：“陈嫂，那人是王爷的仆人吗？”

　　陈嫂正忙着将茶叶蛋出锅，头也不抬道：“你说言霜啊，他是专门照顾王爷起居的。”

　　陆生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外头动静较之前大了些，他连忙同陈嫂道了别，到书房前一瞧，果然是青衣等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在此等候了。

　　肖鹰和青衣二人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宛如两尊门神。见宋青衣一改往日的神情，陆生一时间不知此时该作何反应，干脆也安安静静地靠在墙上。

　　时间一到，言霜在前头替盛骁打开了门。

　　肖鹰和青衣见他，皆恭恭敬敬地低了低头。

　　盛骁今日一身黑衣，外头罩了件金丝镶边，刺了几朵金色祥云的黑色斗篷。

　　一旁的言霜一言不发，一双眼自始至终看着盛骁。

　　“王爷，马已在大门前等候，我等都在外面等您。”肖鹰说完，给了青衣一个眼神，大步朝外头走去。

　　宋青衣领会后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一把拉住陆生的胳膊把他往外头带。

　　等三人走远，言霜挪步到盛骁的跟前，伸手替他拢了拢斗篷，“今年这冬天还长着呢，王爷请务必照顾好自己。”

　　盛骁任他整饬自己的衣裳，视线看向大门的方向，道：“奴籍我已命陈嫂保管，若是舅舅和我发生不测，她会把东西给你。你若是想走，也可随时找她取。”

　　言霜白皙的手一顿，道：“自打爷爷死在天牢中，我一家被发配，言霜便无处可去了，是王爷花钱买了言霜，给了言霜一条生路。”

　　“言太傅若是泉下有知，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可能安心？”

　　“我如今是奴籍，往后也是奴籍，就盼着你此去能成大业。”言霜将盘扣一一扣好，抬起脸，严肃而有力道：“大业成，我便前去考取功名，不成，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来棋州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