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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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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深寒吧,我只记得那个深邃的夜空有大片雪花跌落。我惶恐地伏在黑色的大理石板上,敬畏地等待坐在大殿深处的那个尊贵的人的些微回应。
“已经长这么大了。叫什么?”他的声音悠远通透,略带沙哑。
“回侯爷,还等着您起正名呢。”身后奶娘伏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说。
“呵。”似乎被惊扰,他抬起头扫一眼大殿,目光茫然定在深红的重重幔帐上。“就叫张幔吧。”
然后奶娘带着我惶恐地叩头谢恩,然后他说下去吧。然后奶娘拉着我碎步急行离开大殿。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然后我又静静地成长了几年。
我住在这个王府最深处的一个荒废的梅林里。我的小舍隐在最老的一棵梅树后。舍前不远有一个深潭。我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在窗边对着深杳的潭水弹琴。但我没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弹过琴。
没有月亮的晚上,那个人会过来,长久地站在水边,看自己看不清的倒影。我会把全部的灯火都熄灭,屏息躲在窗后,惟恐打扰他片刻的沉静。只有冷夜中怒放的梅暗香浮动。
他最后还是发现我了,而后便时常过来听我弹琴。我们之间隔一层薄纱,他在薄纱之外听我弹琴,与我下棋。他误以为我不能说话,所以他擅自给我取名梅香。
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会长久地站在水边,看自己看不清的倒影。我在窗边弹一曲似有还无的《梅花引》。我的存在于他如同身后梅林般理所当然。
他爱隔着薄纱长久地看我。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他隔着一层薄纱,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但某一天他发现我不见了。
我来到王宫,当了一个普通的乐工。我的工作是在幔帐后奏一些似有还无的曲子。我低头悠然弹我的琴,看不见皇帝和他的宠妃笑语言焉。
某一天,皇帝遣开他的宠妃,独自在内殿踱步。踱完三十三圈后,他停在我的幔帐前。干脆地坐在地上,左手把着酒盏,时深时浅地喝酒。这一坐就是一整夜。
从那天开始,皇宫里的人发现他们的皇帝多了一个癖好,不时地会遣开所有的人,独自呆在偏殿,只留一个最低级的乐工彻夜弹琴。
“张幔,上前来。”我掀开薄帘,缓步上殿,不偏不倚地直视着那个君王。他脸上不带一丝讶异。他并不是没见过我。在无数个长夜其中,他也会兴致所致,掀帘入室,正坐在我面前。他喝得不多,可是他易醉。他时而沉吟,时而狂笑,时而舞剑,时而狂书。迷醉益深,他会捧着我的脸,久久不语,嘴角一抹笑容久久不散,可就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他脸上满是泪痕。
“你与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为何身上处处是他的影子?”我无语,默然任他的手指迟豫地抚过我的脸,沉稳看着他身后的宠妃脸色忽变。
可怜这个君王此后夜夜幽影入梦来。他俯仰呼吸间,般般可见那人的影子,为有诡魅的琴声无尽地在幽暗的未央宫萦回。
九个月后,皇帝驾崩,新帝即位。皇帝无嗣,新帝是皇上的侄儿。人们从那一通混乱中清醒过来后,谁也没空顾及深宫里少了一名最普通的乐工。这名乐工虽然极为先帝宠爱,可是他从来没有受过赏,也没有在先帝偏好的盛宴上弹过琴。他籍籍无名,人们只依稀记得他的名字跟深宫里层重的幔帐有关。
我重新回到我的小舍,依旧每天对着深杳的湖水操琴。那个人来的时候,会闻得寒梅经年怒放,似有还无间,琴声萦回。
“梅香,梅香。你去了哪里?”
“梅香,梅香。你长得像一个人。”
“梅香,你知道吗?有一个人死了。”
我只看得他清正卓绝的脸上是经年不化的冰冷,清明的月光映得衣领狐裘上的水滴晶莹透亮。起露了,我的竹舍寒气侵骨。他的手也好冷,可是他的身体很暖。
次日凌晨,我隔着灰白的晨雾看他站在水边的优美的侧身。他低低呜咽,用那清透又略带沙哑的声音。俄而他仰面长啸,惊起梅林深处一双飞鸟。他赭红色的汉袍的宽袖在风中摇曳,我不禁轻笑。我是多么深爱着那个背影,那个身姿,那副姿容。我是多么深爱我的父亲。
然后我看着他轻逸的身影堕入那个深深的湖,诡美一如他的出现。尤记得当日他在我毫无所觉间掀帘入室,衣袂飘飘,人月两相融,姿容幻美得同精灵一般。我慌乱得说不了一句话,只端坐在地,就着月光,满脸惊恐地望着他。
“呵,早听说老梅林中有妖魅,竟然不假。”他轻笑,却让人脊骨发寒。他的发鬓中掺有银丝,可他容貌清卓依旧,一如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的他。我贪婪地看着他,看我无数回在脑中描绘的容颜。所以我终没有说一句话。
“小妖精,你叫什么?”我把他误认为妖精,没想他也把我认做梅林深处的一个小梅花精。
“呵,妖魅是不会人语的吗?你竟日沉浸在梅香之中,以后就叫你梅香吧。”这个人,这个人,总是随便就给人取那么奇怪的名字。
“呵,梅香。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我长得像母亲吧,因为我和他一点都不像。我没见过我母亲,据说她生下我就病死了,也有说她是自溺而亡。反正她是以某种形式死了。
“梅香,你一定是天赐于我的精灵。不要消失,在我死之前。”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的父亲。我只为你而存在。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梅香,我连只言片语都不会得到。”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的父亲。我只为你而存在。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我来到深宫的某天,皇帝心血来潮问我的名字。我沉静地告诉他我叫张幔。他稍一停顿,略略抬起眼角,扫过殿上深红的层重帷幔,低低说了一声:“真像。”
皇帝捧着我的脸,长久的端详,最后以深吻来确认:“你与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为何身上处处都是他的影子?”我长得一点不像我的父亲。我竭力模仿他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间拼命学习他的惊世才情和他冷眼傲视天下的不羁情态。长久不说话,我的声音,有少年的通透,略带沙哑。我是一个永远彰显他的存在的人偶。
我喜欢在皇宫里的日子,我可以一心一意地思念他。闲行沉思,殿前应对,信手操琴,我想到的全都是他。我深切地思念他,我目无旁人地思念他,我的静动举止,满是他的影子。那个皇帝,怎可以看不到他的魅影。
我不愿意离开皇宫的。因为只有一种情况会让我离开。我知道他也不会独完的。我本以为我留住他了,我大错了。
我静静坐在湖边,看那美丽的身影撩起的最后一丝水纹平息。两天后传来因富远侯张放无嗣,天水属国被撤消的消息,我已然最后一丝精气散尽,幻为深广梅林中最后一缕浅香。
顷刻间,满圆梅花于数九寒冬中散尽。
人们此后传说,富平侯府有妖魅。那后院梅林,寒梅连开十三载春秋不败,却在撤府之日,寒冬之中,顷刻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