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9、射虎

　　醉酒。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毫不畏惧的说出来。
　　那些喜欢、讨厌、疑问，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口。
　　全身轻飘飘的。脑子里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只是情绪是那么的随意，大起大落，大哭大笑。
　　这样折腾过后，就是一种深入骨的疲惫。好好的睡一觉吧。很舒服、很舒服的睡一觉吧。
　　萧清晓再一次睁眼后，终于恢复了神志清明。
　　她先是看了“天花板”一眼，觉得不对，又连忙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见头顶上的石头依旧，黑而冰冷的俯视着她。
　　“我……这是在哪儿？”她疑惑的坐起身来，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白袍子，不像是自己的。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是白色的男装。她拍了拍刚刚恢复运转的头，这才慢慢回想起昨晚的经历。
　　“萧御！”她霍然坐起身来，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山洞，温暖干燥。她睡着的地方不远处还有一堆正在燃烧的篝火。
　　火？
　　并不显得那么亮啊？
　　石头？
　　为什么我看的清楚？
　　萧清晓堪堪打了一个寒颤，转头往身后一看：洞外阳光正好，绿意盎然。
　　“完蛋了！”萧清晓大叫一身，急急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冲到洞口，看着日头沮丧不已——这哪儿是辰时呀？估计连午时都过了！
　　“皇姐。”淡淡的呼唤从耳旁传来，萧清晓苦着脸转过头去一看，立时又吓了一跳：“啊！！！！！！！”
　　似乎并不意外萧清晓的反应，萧御苦笑了一下，淡定的说道：“你昨晚吐了。”
　　“……”萧清晓目瞪口呆的瞪着上身赤裸的萧御，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讪讪的别开视线，再次道歉：“对不起……我……”
　　“没关系。”反正你吐都吐完了。萧御见萧清晓还是一脸尴尬，便自觉地转了个身，用背对着萧清晓道：“皇姐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萧清晓还在为萧御□□的上身发呆。
　　其实这也实在是没什么。毕竟对方只是一个男孩子，身量没有长开，瘦得没型。还是她的弟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萧清晓就是觉得脸红心跳。
　　“皇姐？”萧御有些疑惑。他背对着身，并没发现萧清晓的表情。
　　萧清晓回过神来，放下方才的难堪，笑了一下，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末了，她又补充道：“阿御，你跟我以前所认为的不一样。”
　　萧御背影一僵。
　　“怪不得师傅和以前的太子哥哥都说你聪明。你的确是很聪明的。只是跟我们太生疏了。”萧清晓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想来，也是我们小时候不懂事，总是欺负你年纪小……”
　　“这无关年纪的……”萧御很低很低的说了一声，然后又觉得不妥，马上改口道：“皇姐说这些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意过。”
　　萧清晓回想起昨夜一些隐约的记忆，在她昏睡过后，又难受的醒过来呕吐的时候，她身边分明有一个萧御在不停的照顾着她。他的手有些凉，却很有力的撑住了她东倒西歪的身子。他一直在安抚她，恍惚中，她记得他耐心的神态，和他清澈的眼神。她跟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话，然后一个控制不住就全数吐在了他身上，这些她都记得，唯独记不清楚的是，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皇姐……”萧御顿了片刻，又有些难办的开口道：“我们……我们可能还得在山上留一宿了……”
　　“什么？！”他这话倒如一道霹雳，彻底把萧清晓给劈清醒了。
　　“山上……”萧御沉吟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有虎。”
　　萧清晓忽然间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了：“这……这山这么……这么大……”
　　“这是我的不是。昨夜我清洗的时候不小心弄开了一个伤口，让它嗅着了血腥味。如今它就在不远处徘徊着，只是天还亮呢，不敢明目张胆的过来。”萧御有些艰难的解释。
　　——却也守着不让我们出去是吧？萧清晓沉默不语。
　　这座山处在围场的范围内，有些野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上，有很多猛兽还是父皇下令从远方运来放养在此，以便增加狩猎物种的选择。只是，一般情况下，人不犯兽，兽也不会有意犯人。除非它嗅着了食物的味儿，将你当作了攻击目标。
　　“什么样的老虎？”萧清晓打破沉默。
　　萧御没待她继续问，就已猜测到了她的最终问题，答道：“是前段时间太子狩获的那只幼虎的母亲。”
　　萧清晓一边在心里感叹萧御的聪明，一边有些担心道：“皇兄杀了它的孩子，它对我们还不更是势在必得？”
　　“我们也并不是没有胜算的。”萧御的声音很平静，让萧清晓猜不透他心底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只是……我们不得不多在山上留一晚了。我怕……宫里找皇姐已经要发疯了。”
　　萧清晓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勉力呼了口气道：“现在顾不上这个了。比起回宫后要遭受的惩罚，我更担心自己还有没有办法站在父皇他们面前。”
　　“放心吧。皇姐。”萧御没有回过头来，然而萧清晓听着他的声音竟已觉得有了几分安心。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冲回洞里拿出萧御的那件外套道：“你先披上一件衣服吧。省的也着凉了。这大冷天的，你怎么还能光着身呢。”她的话里有着浓浓的带着关心的责备，萧御一时有些惊讶，却没有多想，只是微微笑答：“好。劳皇姐挂心了。”
　　萧清晓执意亲自将外套给萧御披上，边披还边说道：“我是你姐姐，别跟我见外。何况你都照顾我一宿了。”
　　萧御笑笑，也只好摊了手由她从他背面绕到正面，为他穿衣。
　　“咦？”萧清晓一怔，手轻轻从衣服上转移到他的小臂上：“这个……这个伤口是……”
　　萧御低头，小臂上一寸来长的伤口刚刚勉强结了痂。他并不怎么在意这个，只是有些懊悔：“嗯，就是这个惹了那老虎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萧清晓奇怪。
　　“前两天吧。我从一只狼嘴里救了一只雏鹰。其实我也无心真猎那只狼，所以就让它划了一道。”
　　“你怎么在狩猎场里救猎物？”萧清晓蹙了蹙眉：“谁生谁灭自有天意循环，你仁慈是好的，只是未免干涉了什么。”
　　萧御抬眉看她一眼，低声道：“那只鹰还小。”
　　“可是有的时候……”萧清晓叹了口气：“弱者无用。成王败寇，输了总有代价。”她不愧是帝王之后，已深谙强弱之理。
　　“同样的，雏鹰眼下虽幼，日后却未必不会变得比孤狼更强。”萧御说这话时有些强硬。让萧清晓一惊，隐约觉察到他似乎是从那只雏鹰看到了自己。她心神一紧，笑了笑将话题就此打住：“好吧。总归是你救了人家一命。是做了好事。”
　　萧御又如往常般，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
　　萧清晓窥他眉目清秀时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他幼时的木讷，就好笑了起来，开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小时候的事情。

　　香銮殿中，一脸急躁的萧祯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我就知道会坏事！昨晚我就该知道，这丫头才不会让人这么省心！”
　　萧远晴也是面容焦虑，言谈间略显得有几分憔悴：“这怎么办？我们到底要不要告诉父皇阿晓不见了？”
　　“现在告诉我们俩就完了！”萧祯一副快撞墙的模样：“这个丫头！你说她到底能藏到哪儿去？”
　　“阿晓平日最是古灵精怪，谁知道她会怎么个藏法呀……”萧远晴用手扶住额头，有些艰涩道：“昨晚上她一脸难受的样子，今日里父皇可母后肯定都会去她那儿看她的。我们能瞒到几时呀……”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带着怒意由远及近的响起：“你们还想给朕瞒到几时？！”
　　萧祯和萧远晴同时暗叫糟糕，急忙起身下跪道：“儿臣知错！请父皇恕罪……”
　　“恕罪？”本是赶来询问剩下的一双儿女阿晓的去处的、却不料凑巧听到真相的嘉泰帝气的冷笑：“你们以为你们的妹妹丢了，是一句‘知错恕罪’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萧祯和萧远晴悄悄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
　　“糊涂东西！”嘉泰帝首先训斥萧祯：“你越长大越没脑子了？还是这太子位置坐的太舒服，就胆大包天了？你居然敢帮你妹妹私自出宫去？”
　　“儿臣知错……儿臣愧对父皇教导，未能保护好妹妹，反而私自纵容她。这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只是……阿远确实没有参与多少，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萧祯的话还没说完，萧远晴就果断的接口了：“不，请父皇要罚一起罚，儿臣的确也参与了此事！”她其实已经有些怕了，可是，纵使萧远晴性子再娇憨，也不肯让萧祯一个人承担父亲的怒火。
　　“好……好好！你们三个！从小就一起玩闹，感情好，现在都敢一起胡作非为了？”嘉泰帝气的浑身发抖，他是真的疼爱几个孩子，不想过多责骂，可是眼前呢？他最宝贝的一个女儿居然瞒着他失踪了。要让他不气，实在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你可知，你们的母后因为阿晓的失踪已经惊吓过度、病倒在床了吗？”
　　“什么？”这个消息是萧祯和萧远晴都始料不及的。
　　“你们的母后自你们的长兄去世后就一直很紧张你们几个的安危，方才，她拉着朕一起去探望昨晚上就说不舒服的阿晓，可却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不见了！你们说！这样的消息她怎么承受得了？”想起皇后当场昏厥的场景，嘉泰帝自己也非常痛心：“阿祯，朕问你，你有没有考虑过，阿晓是个女孩儿啊！是个女孩儿！你就让她……你……”嘉泰帝气的说不出话来，萧祯也是冷汗一身接一身的出，只是现在，除了暗自下令全城搜捕之外，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阿晓……阿晓……你到底在哪儿啊？萧祯一脸悔恨，简直恨不得失踪的是自己。

　　“阿嚏！”萧清晓无故的坐在山洞里打了个喷嚏，她用袖子遮着优雅的揉了揉鼻子。
　　萧御看她这一副公主模样，礼教甚好，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萧清晓敏锐的很。
　　“皇姐一身男装，举手投足却还是女儿家的模样。从我这边看来，却是好笑的很。”萧御上下打量着萧清晓，那略带玩味的眼神又让她脸红不已。
　　“去！”萧清晓瞪他一眼：“现在看来，你也有个没正经的时候。”
　　萧御一怔，微微笑了笑，又回复了安静自持的模样。
　　萧清晓不禁有些失落，没话找话道：“阿御，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越到夜里，老虎的胜算就越大啊。”
　　“它以为我们一直不出去，就是害怕。它以为越到夜里，它越有实力，其实……是不尽然的。”萧御的手渐渐攥成圈：“我们将它养的越自大，它放松警惕的时机越多，我们越有机会反客为主。”
　　“反客为主？”萧清晓失笑：“我的皇弟呀，我们能金蝉脱壳就不错了，还反客为主？”
　　“与其狼狈逃跑，不若釜底抽薪。”萧御的眉目依旧淡然自若，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坚毅。
　　“可是……我们怎么个反客为主法？难道冲上去和老虎肉搏？我是不知道你，可是就我这点儿骑射的功夫，不到片刻就进老虎肚子里长袖善舞去了。”萧清晓哭笑不得。
　　“不用皇姐动手。”萧御温柔的看着她道：“皇姐放心吧。”
　　“那……你……”萧清晓狐疑的望他。
　　萧御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弓箭：“有它足矣。”
　　“……”萧清晓磨蹭了半天，还是支支吾吾道：“阿御……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你还是一个孩子……这个……老虎不是那么容易让你拉弓射箭就可以轻易……轻易搞定的……而且……你还有伤……”
　　“皇姐不信我？”萧御淡淡的反问，却暗自带着一股压迫感。
　　萧清晓看他气色沉着稳定，倒也说不了准，只好又继续支吾道：“呃……这个么……我只是有些担心……”
　　“皇姐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而萧清晓心一惊，眉却蹙的更紧：“不止我！你也不能有事的。”
　　萧御抿唇一笑，不答话。
　　时间在萧清晓的忐忑不安和萧御的安然处之中一点一点的过去了。很快，暮色四合，月牙新上，萧清晓的心越发的提到了嗓子眼。
　　她望着尚是平静的洞外，似乎已感觉到远处那野兽的虎视眈眈，而她转过头去望了萧御一眼，对方却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好吧！就把命交给他吧！如若不成功，就……就当命中注定，本宫要命丧虎口……

　　两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萧御忽然站起身来，将弓箭缚好，拿起洞内的一盏火把，嘱咐萧清晓不要出来，就自己走出去了。
　　萧清晓在洞内挣扎了半天，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却又怕给萧御添了乱的时候，就听到洞外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吼，宛如霹雳响！萧清晓浑身一震，到底吓得不清，脚下虚浮的厉害。可她担心萧御安危，也不愿坐以待毙，干脆一咬牙，也举起火把冲了出去。
　　萧清晓方才一直在洞里，也不知这老虎是什么时候逼近到这里的。如今出来一看，才发现那老虎全身毛色淡黄，斑纹稀疏，体格不小却不知为何落在一个不深的坑里！
　　“那洞是你挖的？”萧清晓忍不住惊异。
　　萧御却没空回她。他知道这坑着实很浅，困不了这兽中之王多久。是以他迅速将自己手上的火把插在地上，拉弓搭箭，竟是两箭齐发的姿势！萧清晓怔怔的望着他，看他紧抿双唇的模样不禁又有些担心——他才十三岁呀！两箭齐发，胜算多大？
　　然而，她还来不及多想。这老虎就昂头勇跃从坑里蹦了出来对着他们二人逞起了牙爪。萧清晓以前虽也在围场见过老虎，但那毕竟是在马上，身后还有一干护卫保她周全。如今，她手上除了火把，身无长物，却要这样近距离的面对一直大虎，勿论男子都要胆战心惊，更何况她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姑娘家。
　　眼看着老虎吃了一堑，动了大怒，就要飞跃过来，萧御手中的箭却已离弦，带着风声呼啸至老虎的左眼，其中一箭正是不偏不倚的射中了它的眼珠子，另外一箭也狠狠扎进了它脸上！老虎吃痛，吼声更急，萧御却连向着一旁疾走了十来步，一边走一边再次拉弓射箭，百发百中竟连老虎的右眼也射瞎了。
　　萧清晓见他引开了老虎，保护了她，却又始终保持距离跟老虎作战，心下终于豁然——这个表面上木讷乖巧的弟弟，实际上胸有城府，有勇有谋，是绝不可小觑的！
　　再看萧御那边，已经连连放出了七八箭，老虎全身浴血，却带着背水一战的怒气，凶狠更胜从前。目前虽是萧御占了上风，实际上却是身处险境，稍有不慎就要葬身虎口。
　　萧清晓知道他已将老虎的双眼射瞎，所以不敢出一个大气开口说话，就怕一出声反倒引了老虎来自己这儿，弄巧成拙。
　　然而眼看着老虎的一个疾扑，就要将萧御压在身下了，她还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啊——！萧御！小心！”
　　老虎刚才扑萧御其实是一直没有准头的，因为萧御总是换着方位放箭，脚下又轻的过份，这夜里风大，到处是树枝被风吹动的声音，老虎也摸不得准的。
　　可这骤然响起的尖叫声可让老虎找着了方位了，它猛地回头，就朝萧清晓扑过去。
　　萧清晓心想完了，她两腿吓得发抖，走也走不动的当儿，老虎已经奔至她面前，萧清晓银牙暗咬，狠狠的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过去。
　　老虎感受到了光，迅捷的往旁边一跳，躲过了火把。火倒是点燃了地上的一堆枯叶，让它稍微被震慑了一下。
　　萧御这回也吓得不清，毕竟是萧清晓遇到了危险。眼下见老虎迟疑，他火速搭弓上箭，倒数第二支箭重重的刺穿了它的脊背！老虎吃痛，又返身冲萧御冲来，萧御手中握着最后一支箭，却是不像之前般逃避，在一个空挡中给了萧清晓一个凌厉的眼神，然后眼睁睁看着老虎冲上前来！
　　萧清晓这回死也不敢多嘴了，她自己伸出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眼看着老虎扑倒了萧御，张口就对着他咬下去——“噗！”一声，从萧清晓的角度，她虽然看不清萧御的动作，却清楚的看到萧御最后那支箭的箭尖已穿透了老虎的喉咙，挂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寒意。
　　老虎慢慢的不动了。
　　鲜血，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