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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处不胜寒 ...

  •   “朕太薄情,是不是?”皇甫尹放下朱笔,抬头看向身边的太监喜子。
      喜子不敢看那双漆黑的眼睛,那总会让人觉得喘不上气。
      他的眼睛生得黑,眼型狭长,尾端一弧如同出鞘的刀,看人一眼,便极具压迫感,更别提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像苦苦压抑着什么,只消一句话,就能打破努力维持的平静。
      喜子只敢躬身,摇头。
      皇甫尹一笑,那张过分姣好的脸是掩不住的苍白。
      他笑得实在太过凄凉。
      也没指望喜子回答他,皇甫尹只是伸手将自己眼睛一盖,喃喃道:“我如今倒是明白,什么叫高处不胜寒了……”
      喜子头低着,听见这位即位刚满五年的皇帝发出一声叹息,轻声的絮语显得他彷徨又无措。
      “我,有些后悔了……”
      声音实在是太轻,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
      戏台上的人,一袭殷红华服,开口吟唱,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浓墨重彩的脸上有着温和从容的笑,脚下走步间,下裙划起自然的弧度,像是一朵朵绽开的花,纷繁迷了人眼。
      台下的贺兰仪穿着寻常锦袍,外罩大氅,一双眼定定看着花旦,像是一颗心都落在了那唱戏的人上。
      其余人的表情更是随着戏中人或笑或嗔,意至心头,更是要落下泪来。
      见此场景,尹的眼底只有微凉的笑意,毕竟,世人瞋痴,于他而言,皆无不同。
      也是,戏子,戏子,本就该无情无义,如此,方能演一出好戏。

      下了台,就见贺兰仪在那儿等他,他脚步微顿,随后笑着向贺兰仪走去。
      贺兰仪,年不过三十五,便是当朝左相,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出了名的八面玲珑、手段狠辣。
      相貌更称得上是俊美,赢得过京城不知多少姑娘的芳心。
      看着尹的妆容,又隔着戏服摸了摸那把细腰,贺兰仪眸一弯,“近来又瘦了?“
      尹微微点头,像是羞怯似的,说话的声音低且软,“许是近来练嗓时间过长,”他又看贺兰仪一眼,“何况我向来是这样的”。
      贺兰仪颔首,“看来又得再叮嘱你一遍,仔细身体。走,今日我替你卸妆。”
      二人进了楼上尹的房间。
      一旁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作无视状。

      一炷香后,房间里隐约传来了令人作呕的呻吟声,淫靡腐烂。

      “意穗,你杵这儿干嘛?”一声低呵,吓了正在听墙角的她一跳,她只是想问问中午尹想吃些什么,结果就撞破了这事。
      她转过身,看见兰娘皱着眉。
      “不是交代你除了照顾尹哥儿的日常起居,其余不用你操心,怎么这么不晓事?还不快下去!”兰娘戳着意穗的脑门,恨恨道。
      “知道了,兰娘。”意穗喉间一哽,飞快跑下楼。
      可她的手心里却布满了汗水。
      怎么会这样?
      尹哥儿,怎么会……?
      怎么会是尹哥儿?
      他明明生了一副不合时宜的傲骨。

      窗外大雪弥漫,困住了整座京城。

      贺兰仪走后,尹睁开眼睛,那双点漆般的眼睛,此刻空空荡荡,下一刻,便多了一抹近乎凄厉的残酷。
      他来到铜镜前,照出了一张卸妆后苍白阴郁的脸,由于男生女相,带点说不出的妩媚。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伸手打翻了镜子。
      一地碎渣。
      “脏。“他无声地说出口,笑得很是厌弃。

      京城的雪这几日都未停,呼啸的风打在窗棂上,瑟瑟发抖。
      随意裹了件贺兰仪送来的狐裘,尹跨过地上的碎渣,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一时间,大雪扑面而来,落了他满头。
      盛了雪的长睫轻颤,美的惊心动魄。
      也看呆了推开门的意穗。
      待尹转过头盯着她时,意穗这才回过神,她是听到镜子破碎的声音上来的。
      “尹哥儿,你的镜子,”意穗走进来,将崭新的铜镜摆到桌子上,又关上了窗子,对着面无表情的人道,“你身子弱,兰娘要我好好看着你,不许出半分差错的。否则,我又得挨训了。”
      见尹没什么反应,意穗拨弄了一下炭盆,“总之,尹哥儿,你好好歇着”。
      等她站直了身,又道,“待会儿午膳,你要吃些什么?”
      尹漫不经心看她一眼,端的是随意散漫,上挑的眼角还有几分不耐,“随意”。
      意穗一听,几乎要气笑了,谁能相信,一贯平和的戏子尹,外人传颂的温文尔雅落魄戏子,竟是个喜怒无常﹑阴冷散漫的人。
      在她面前,嘴上说着“随意”,待午膳送上来,才发现—
      不吃葱蒜﹑不沾咸辣﹑不食生冷。
      而且在下等的梨园里,仍旧有着几分繁琐的礼节做派,真像是众人猜测的落魄氏族出身。
      但一想到先前在墙角听见的,意穗又忍不住咬唇,随即立刻下楼。

      年关将近,贺兰仪一堆事待办,并无几分空闲来找他,只叫人带话给他,说是除夕那日且等着,他会给他个惊喜。
      听见这话,尹微微挑眉,想来,是有好消息了。

      等除夕到了,梨园上下一片热闹,大红灯笼高挂,分外喜庆。
      尹忙得很,今日他要唱两场大戏,精致的妆容惑人,早早上了台,既祝阖家团圆,也唱漂泊孤寂。

      尹哥儿忙碌,意穗却换了班,得了闲。
      她揣着从下半年就攒起的荷包,向兰娘说了声,便从梨园后门出去了。
      长街堆雪,灯光如河,意穗朝手心哈了口气,沿着街走过去。
      除夕夜里商贩热闹,琳琅满目的商品铺陈开来,簪子﹑发钗﹑珠饰,多是女儿家爱的饰物。

      终于,流连的意穗停下来,指着一角道,“那个多少钱?”
      小贩一笑,急忙把蓝簪子递过来,“姑娘好眼光!这根簪子蓝的通透,你再看这头,是不是能看出振翅的蝴蝶?真真是好看的很!依我看,姑娘带上这个必然是极好看的!”
      听着小贩这番吹捧,意穗低下头仔细瞧了瞧,的确,簪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不过,“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是那个青石玉冠”!
      摆着簪子的右边便静静躺着青石玉冠。
      她一看这个,便觉得适合尹哥儿。
      那头黑发若绾上了冠,必然同那些公子无甚差别,定是一番芝兰玉树的模样。
      “原来姑娘是为心上人买的呀!“小贩打趣道。
      意穗啐一口,什么心上人?她红了脸,尹哥儿怎么可能是她的心上人呢?
      不过也没再反驳,只是默默付了钱。

      接下来的时辰,意穗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口咬下,嘴里是山楂酸甜的味道,外面裹得一层冰糖,实在是过于甜腻。
      意穗想不明白为什么尹会喜欢这种甜口。
      不过她还是一口一口吃着,看着街上的表演,兴致十足,之后又买了两个烤红薯。。
      终于,意穗赶在熄灯前,回了梨园。

      此时,人早已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小厮还在打扫。
      幕后,尹正对着镜子卸妆,瞧见意穗回来,薄唇扯出抹笑,眼底有着淡淡的嘲意,“今儿个莫不是会情郎去了?”
      倒是稀奇,人前一贯温文尔雅的他竟当众耍起了性子。
      意穗哼笑,把剩下的冰糖葫芦和烤红薯放在桌上,“喏,堵上你的嘴”,随即“噔噔”跑上了楼梯,没看见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这么冷的天里,烤红薯泛着腾腾热气,看着就叫人心生温暖。
      尹拿起冰糖葫芦,默不作声地咬下一口,甜的他忍不住微笑,苍白阴郁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原来,还是有人会真正在意他的。
      可是,可是什么?
      终究是一场不深的缘分而已。

      吃完冰糖葫芦,尹悄身从梨园后门走出,穿过几条小巷,最终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前停了下来,有节奏地扣了三声。
      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贺兰仪英挺的面容。
      尹走进去,背后贺兰仪关上门。
      “所以,是什么好消息?皇帝撑不住了么?”尹面色平静,月光下他的眉眼漂亮冰冷,
      “是,”贺兰仪微笑,“如今大皇子不过是个草包,三皇子双腿有疾,七皇子尚是年幼,只要你回去,皇位就是你的”。

      王朝共有七位皇子,两位夭折,一位战死沙场,还有一位散落民间。
      而尹便是那位民间六皇子—皇甫尹。
      听见贺兰仪这番话,他的神色还是有几分动容,历经多年的蛰伏,他早已受够如今的生活。
      他的背后有左相贺兰仪,皇位的确算得上囊中之物。
      但不经意想到那个小姑娘的身影,似乎又生了几分迟疑。

      贺兰仪将尹搂入怀中,“在想什么?”
      尹摇摇头,“无事。”
      贺兰仪将头埋在他的肩上,“那好,我派人将你戏子的身份消去吧。”
      尹眼猛地一眨,但还是点了头。

      从今往后,戏子尹便是云烟。

      半夜,意穗睡得正熟,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
      等等,走水了?
      她睁开眼,只见门前火光明亮,耳边声音嘈杂,一想到她隔壁便是尹哥儿的房间,她急忙披了件外衫,就冲出了房间,却为时晚矣。
      大火已被扑灭,不知幸还不幸,火从二楼东阁烧起直到意穗这间才停止,可是隔壁尹哥儿的屋子已是面目全非。
      “尹哥儿呢?”她听见自己轻轻地问兰娘,手中情急之下紧攥的青石玉冠咯的生疼。
      兰娘用帕子轻揩眼角,摇了摇头,“没……没了……”
      怎么会?
      意穗猛地后退一步。
      那样意气风发的戏子,那样苍白漂亮的尹哥儿,怎么会没了?
      泪水从眼眶流出,她松开了手,青石玉冠落在地上,只剩下一地的碎块。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缘分,碎了。

      时事纷杂,只是一阵春风,红极一时的戏子尹便如烟飘散,没人再记得他,知晓的,怕也是出月馆的新花魁,有着艳绝天下的容颜。

      又是一年,永康元年,新帝即位,除夕夜甚是热闹。
      皇宫里,应付完宴席,皇甫尹披着狐裘,坐在雪地上,看着露出一丝微光的天空,露出了浅笑。
      他在等天亮,等一个明媚的天光,能够驱散他以往阴霾的光。

      永康二年,皇帝尹以雷霆之势重振朝纲,废左相等一干乱党,重极诛九族,扔至乱葬岗。而一直狠辣的左相贺兰仪却心甘情愿的被斩首,未有一丝一毫的异动。

      皇甫尹一直记得那个向来骄傲从容的男子,也会露出哀伤的神情。
      贺兰仪毫无顾忌地坐在大殿的地上,笑了笑,对着皇座上的人道,“我知,我一直知,你恨我”。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自己心知肚明的事实说出口,眸依旧弯弯,笑容却苦涩得很。

      “当初在梨园,你是不是有时都后悔遇见我?”
      “不过我倒是不后悔。”
      “早早料到有如今这一天。说来,你的心计还是我教的。”
      “你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也是,只有我爱你,而不是你爱我。”

      “疯子。”尹坐在皇座上,看着他,眸色不变。

      贺兰仪痴痴笑起来,“是,我是疯子!不然我怎么会杀了那个小姑娘呢?嗯?你的心软我自会为你除去。”
      皇甫尹的神情一下就变了,他走下来揪起贺兰仪的衣领,“她不是病逝?你杀了她!”
      贺兰仪点点头,“是啊。尹,我会为你摆平一切的。”
      癫狂又温柔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尹松了手,怔怔地看着皇座,所以那上面也有意穗的血?

      他回头,一拳打向贺兰仪的腹部,“疯子!”
      贺兰仪颓然地倒在地上,“只是因为我爱你,便是疯子了……”
      他哀哀凄凄地笑起来。

      三日后,贺兰仪被斩首于午门。

      那日是个艳阳天,皇甫尹倚着栏杆,记起意穗的相貌。
      脸蛋圆圆,眼眸水润。
      别扭地关心他,面对冷言冷语也会笑脸相迎。
      她日日为自己梳头,嘱咐自己“好好歇着”,还有除夕夜里的温暖。
      他并非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自己如此脏,怎配的上她?
      不配啊。
      她却为此赔上一条性命。
      真是残酷。

      风景依稀是故年模样,去年人却不再。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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