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者》影小匣

1、全一章

　　空心者
　　1
　　当国际紧急武装部队的特派士兵向冯江出示证件时，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来接他的特派士兵不是他想象中的壮汉，正相反，这名士兵给他一种瘦弱的感觉。他隐隐担忧那杆抢会不会压垮士兵的肩膀。“我有必要给你说说注意事项，”士兵一手握方向盘，一手解开夹克衫的纽扣，语气轻松得好像只是送冯江去医院做个常规体检，“哎，用不着做笔记，你只需记着一切服从陈教官的命令就行了。”
　　冯江听着士兵操着一口结结巴巴的中文，打量了一番他轮廓锋利的五官和棕色短发：“你不是‘陈教官’吧？”

　　“当然不是。陈教官是这座城市‘反空心计划’的负责人。”

　　冯江点点头，他没再问什么，特派士兵也没有再说下去。他扭头看向车窗外，只见道旁树张牙舞爪地生长着，一排排废弃的小轿车整整齐齐地停放在马路边，街道两旁的小店橱窗积了厚厚一层灰，使得玻璃后的商品看起来灰蒙蒙的。
　　冯江想，恐怕世界各地都和这座城市别无两样：毫无生机。

　　他回忆着三年前的城市，渐渐陷入了睡眠。梦中的城市繁华依旧，那时他还是个普通高中生，每天乘电车上下学，途经游乐园时总忍不住停留一阵，默默仰望五彩缤纷的巨大摩天轮，看它日复一日惬意地旋转。突然，梦中闯入刺耳的新闻播报声：空心者出现，全球进入戒备状态。

　　“世界反空心计划”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冯江睁开眼睛，泪光迷蒙中，车子和那个巨大的灰色摩天轮擦肩而过。
　　2
　　“‘空心者’是人类目前为止可以确定存在的地外生物。公元2300年，也就是三年前，一只担负探测任务的‘空心者’到达地球，由此引发了地球警报装置向全世界发出警报。”陈教官站在台上，亲自向本城市的99名“空心疑似者”做基础理论教育工作，“据情报，空心者和人类在外形上完全相同，唯一的区别是它们没有人类的心脏和大脑——也就是说，它们没有‘人性’。”
　　陈教官给“人性”这个词加了重音。

　　冯江身边的女孩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为什么不使用X光之类的呢？”
　　陈教官没有回答，继续道：“空心者对于人类文明无疑是危害！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出那只已经入侵的空心者，将其铲除！”不管台下是在窃窃私语还是大声谈论，陈教官都没有维持纪律的意思，他只想快些结束和这些疑似者的“见面会”。

　　“因为没有用。”会后，冯江对那个提问的女孩说。
　　“没用？”
　　“对。你注意听了吗，教官说空心者‘没有人类的心脏和大脑’，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心脏和大脑’。所以用医学设备是检验不出来的。”
　　女孩有些吃惊：“那到底它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想法吧。想法不一样。”冯江无奈地耸了耸肩，跟在人群的末尾走出了大厅。

　　3
　　这栋风格怪异的建筑是专门为“反空心计划”而修建的。它的外墙没有粉饰或贴瓷砖，呈现出最原始的水泥色。建筑看起来像一个倒放的矿泉水瓶，螺旋状的楼梯不是在内部而是环绕在“矿泉水瓶”之外。建筑很高，人站在底层仰望顶部会产生眩晕的感觉。它是嫌疑者的宿舍。
　　“冯江，这简直就是监狱！”唐明苏咬牙切齿地说。唐明苏是冯江在食堂认识的朋友，两人缔结友谊的原因很简单：冯江胃口小，作为吃货的的唐明苏可以随便享用他的包子。
　　“陈教官说了，空心者在连续一年夜晚无光照的情况下会暴露。等一年后你洗刷了嫌疑就可以回家。”
　　“怎么个暴|露法呢？”唐明苏拉着行李，絮絮叨叨地登上环形楼梯。
　　“我不清楚。”

　　“噢！居然没有电梯唉！24世纪的高层建筑居然没有电梯，真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想的！”唐明苏一步一喘，冯唐只好帮他分担行李的重量。“谁让你以前通宵开灯打游戏，当嫌疑人的滋味不好受吧。”冯江朝唐明苏屁股上的肥肉踢了一脚。

　　待两人找到自己的房间，唐明苏第一时间窜门。他倒在冯江的床上：“那你是怎么被国际紧急武装部队怀疑的？”
　　“我的房东在晚上工作，得开灯。”“房东？你一个人租房子住？”

　　冯江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问题：“对。我父母在外地工作，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唐明苏有点尴尬，这时恰巧响起了敲门声，他赶紧翻身起来开门。厚重的金属门外，陈教官抱着胳膊，嘴角叼了一根没有点燃的烟。他眯了眯眼睛，黝黑的面部掩藏着一丝难以揣测的笑意：“做好被‘淘汰’的准备吧。”

　　4
　　陈教官和99名嫌疑人说了同样的话，接着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一刹那，“矿泉水瓶”猛烈摇晃起来，与此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冯江伏在窗边，瞳孔被漫天的火光映成了红色——数架直升飞机悬停在宿舍楼周围，高速旋转的螺旋桨撕裂空气，带来狂乱的暴风。俯瞰，明亮的火焰如虬龙般向上蔓延，逐渐吞没了建筑的底部。
　　唐明苏面色煞白。

　　此时，“反空心计划”基地内所有的广播都响了。是陈教官的声音：“各位，为了保证计划高效完成，本人决定采取非常措施。想必各位都看到了大火，不幸的是，我们为各位准备的逃生飞机数量有限。下面请各位内部讨论分配逃生名额。”广播终止。
　　唐明苏大骂了几句：“姓陈的疯了吗？”

　　冯江拽着唐明苏离开房间，提高声音，以便唐明苏在恐怖的风声中能听清自己：“‘减少’嫌疑人的数量，而国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会削减对基地的拨款，由此他可以大赚一笔……你听着！跑快点，我帮你登上飞机！”唐明苏连连点头。

　　最近的一架飞机前挤满了人。密密麻麻的人像细菌一样吸附在登机平台，一边推搡一边尖叫。有人成功抓住救命稻草，也有人失足跌进了火海。雨云从天边卷来，没过多久便大雨侵盆，但对那凶猛的火势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冯江推了一把唐明苏：“唐明苏，你这么壮一定能挤过去的！我看好你！”唐明苏还没反应过来，冯江便冲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他听见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喊道：“喂——这里也有一架飞机！”
　　冯江隐没在了楼层的转角处。

　　唐明苏微微颤抖着。他想起了冯江刚才毅然决然的眼神，霎时泪流满面。
　　人群分流。
　　唐明苏趁机钻进了直升飞机。

　　5
　　冯江不相信自己还能醒来。他明明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了建筑物。

　　重影叠起，他终于恢复了正常视力——那天接走他的特派士兵皱着眉头在冯江的病床边站着，见他想要坐起来，赶忙伸手制止：“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你毕竟受了伤，还是要躺下多休息休息。” 冯江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臂上全是擦伤，不仅这里，他全身上下都有剧烈的灼痛感。
　　见他面露疑惑，士兵开口道：“你忘了？你当时从楼上跳下来，是陈教官驾驶的飞机接住了你。”
　　“陈教官？他在哪儿？”
　　“他前两天被审判了，现在在监狱。”

　　冯江揉了揉太阳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惨惨的天花板：“他为什么救我？”
　　“没准儿是因为一颗罪恶之心的顿悟呢。”
　　“这里是？”

　　士兵环顾了一番四周：“医院。你被国际紧急武装部队解除嫌疑了，可以重新过正常生活。”
　　“我……睡了一年？”

　　士兵紧绷的脸松开了，哈哈大笑：“你以为自己是植物人吗？实话告诉你，你被评定为‘英雄’了！我们哪有监禁英雄的道理。”

　　自己被释放，这说明唐明苏一定没有危险，还说明人们明白了他当时做法的意义：那个时候他估算了一下，直升飞机只够解救60人左右，意味着必须有30多人放弃生命。可在灾难面前没有那么多人会主动牺牲，拥挤中一定会造成更多意外，于是他打算引开一部分人，以保证余下的人顺利逃离大楼。
　　可冯江咬紧了嘴唇。
　　士兵低头看他：“不舒服？”
　　他逼回自己的眼泪：“我没能……救下所有人……他们是无辜的……”

　　6
　　冯江成了英雄。

　　然而，当关于他的新闻报道失去了热度后，媒体将社会舆论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世界上只有一个“陈教官”吗？本次案件极有可能不是个例，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觊觎“反空心计划”漏洞中隐藏的利益，想趁着混乱时期捞上一笔。
　　有权威机构指出，即使“反空心计划”最终取得成功，人类付出的代价也远比清理那只困在地球上的空心者可能造成的局部混乱大得多。况且，如果空心者大规模着陆，人类还有谈判的机会。

　　因此这样的标题接二连三登上头条：XX城市（国家）宣布退出“世界反空心组织”。
　　中|国尤其声明：我国始终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该政策在宇宙社会中同样适用。

　　逐步地，“世界反空心组织”在国际中的地位遭到了冲击和侵蚀，其主席罗丹.奈斯不止一次发表演说，并用大量统计数据向公众展示各城市空心嫌疑者在软禁期间和释放后的生活水平指数，以证明“反空心计划”的迫切性和正确性。
　　但罗丹.奈斯所做的努力改变不了组织衰败的事实。

　　公元2306年，罗丹.奈斯发动暴|乱，其恶劣行径被多国政府联合镇|压。

　　自此，这个曾经在全世界叱诧风云的组织彻底瓦解，之后，世界紧急武装部队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声称：本部队不承认曾经与世界恐怖分子首脑罗丹.奈斯合作。
　　2307年，人类单方面签署《宇宙和平》文件。
　　空心者探测员出现十年后，浩浩荡荡的“反空心计划”结束了。
　　2308年。
　　铃声响起。冯江接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耳熟的男声：“冯江吗？我们见个面吧。”

　　7
　　冯江记得眼前的女孩，多年前就是她在基地里颤颤巍巍地提出“为什么不用X光”。她的容貌变化不大，不过冯江想不起她的名字。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算漂亮的戒指，身旁帅气高大的男性应该是她的丈夫。

　　冯江不知道她丈夫为什么会请自己吃饭。
　　“兄弟，别总盯着我的女孩嘛，”男人伸手在冯江眼前晃了晃，“这么久了都不看我一眼。”
　　冯江努力在记忆库里搜索这个男人的讯息。

　　“唐明苏！你不记得唐明苏了吗？”“哦……您是唐明苏的？”“我就是唐明苏！”
　　冯江吃了一惊，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题，只得挠了挠后脑勺。

　　“一年后我‘刑满释放’，可一直不敢贸然拜访你这个‘英雄’。后来学习工作繁忙，抽不出时间，事情就耽搁了。这不，生活安顿下来过后我就马上给你打电话了。”
　　唐明苏接过服务生送来的酒杯，给自己和冯江倒了满满当当的白酒，一把扯松领带，“吃菜，喝酒！”
　　冯江小啜了一点辛辣的烈酒。唐明苏则不顾妻子劝阻，不一会就喝得满脸通红。
　　冯江意识到气氛不太对。
　　唐明苏打了个嗝儿，拍着桌子站起来，用手指着冯江的鼻尖：“冯江，我今天把你请到这儿，就是想把话问清楚！”
　　冯江以为他酒喝多了在说疯话。

　　“你知不知道，你风风光光走了之后我在那里头活得有多苦多累！我天天打扫楼梯啊，打扫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楼梯！我的手都磨烂了！你看看，看看，现在还有疤！我唐明苏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苦！你倒好，不仅出去了，还成了什么‘英雄’……你一定被捧着护着不愁吃不愁穿把？你知道我那会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原来的学校不要我了，爸妈病了，整个家都崩溃了！”唐明苏几乎在咆哮。
　　冯江安静地听他讲完。
　　“说，救人是不是假象，你早算计好了吧？”

　　冯江默默放下碗筷，转身走出餐厅包间。

　　这家餐厅和游乐场遥遥相对。他站在街道这边，静立在毫无波澜的夜空底下，像个小孩子一样挥手，和那个慢悠悠旋转着的霓虹灯怪物告别——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抬头，仰望某颗星星。

　　8
　　2407年。
　　离“空心者”的风波平息，已经整整一百年了。

　　25世纪的中|国籍作家在世界信息书籍平台上创作了一本历史题材的小说——《空心者，你是否在梦中存在过？》正如这本文艺风畅销小说的书名一样，人们不禁怀疑，空心人的存在会不会只是某群神志不清的人做的一个梦。
　　可难倒梦也会传染吗？以致于全世界都为之精神失常？

　　现在，当人们参观那些“反空心计划”遗留下来的建筑和历史资料时，无一不嘲笑古人的幼稚。
　　空心人的星球在哪？人类发现空心人的证据是什么？人类是如何得知空心人和自己的差异的？
　　空心人成为了人类未解之谜之一。

　　9
　　“他们的星球是蓝色的，在远处看上去晶莹剔透，真漂亮。
　　他们和我们有一样的外貌。
　　他们聪明，热情，能说会道。
　　他们贪婪，狡诈，忘恩负义。
　　他们热情澎湃。
　　他们冒险激进。
　　他们说世界是他们的
　　他们把自己奉作神明。
　　他们的逻辑是——我们没有‘心’，我们没有‘人性’，他们拒绝我们的一切。
　　他们把我们称作‘它们’，动物。”
　　——《空心人研究报告手稿》摘录
　　作者：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