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盛水的觞

21、探望者

　　“以赛亚德，别告诉我，你是来探望乌墨耳特的。”一声轻蔑的笑意蔓延上斐吕西亚的嘴角，他挡在来人面前，不让他朝里屋前进。
　　“人做了错事，总得要悔过——况且这错误还不是他所故意犯下的……”以赛亚德单手搭上斐吕西亚的肩膀，他们两人不仅同时拥有着蓝宝石头盔，连身高都分毫不差，看向彼此的眼神也同样赤\裸而直接，“菲利，你要是不给一个虔诚道歉者机会，就相当于跟他犯了同样的罪过。”
　　萨洛拉看着针锋相对的二人，原本想说两句，但是一想到那天她朝以赛亚德射出的一箭，虽然没中，但是也让他吃亏不小——就算在一片混乱中对方根本毫不知情，但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看着自己，从里面透出浓浓的恨意。萨洛拉倒不是后悔自己那天帮了斐吕西亚，因为她相信，凡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在那里，都会跟她作出同样的选择；只是她现在凝视着这两个男人，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悲哀的情愫在空气中蔓延。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门口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萨洛拉抬头看时，只见着两个穿金戴银的贵族走进来，一男一女；他们年岁已经不小，眼睛里带着斐吕西亚和以赛亚德全然没有的稳重与老成。
　　“父亲……？”
　　“母亲！”
　　出于教养与礼节，两人都恭敬地退到一旁，垂手而立。斐吕西亚十分自然地与萨洛拉并肩站在了一起——那个女孩几乎要把头整个埋到胸口里去了。
　　“我们是代表共和院前来的。”珀莉斯首先开口。她虽然已经被岁月夺走了一鸣惊人的美貌，皱纹也在她雪白的脖颈、手腕上肆虐爬行，但眼底流露出的温和光芒仍然如珍珠般圆润耀眼——这是以赛亚德的养母，出于这位美人的慈悲心肠，伊洛斯才有了今日英勇过人的护卫者，“我知道，这场公民战争有很多人死去，元老们对此都表示非常惋惜——但如此大规模的冲突绝非我们的本意和初衷；关于乌墨耳特，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大家一致给予了最大的同情与怜爱，如果还能弥补什么的话，共和院愿意作出任何努力……”
　　她像宣讲一般说完一大段冗长而客套的话，这让萨洛拉颇不适应——因为在拉维特，贵族虽然看重礼节，但也宝贵时间；他们总是惜字如金，宁愿用行动来代替。当然，这不是说伊洛斯人就没有行动，而是他们同样看重言辞的修饰，仿佛没有了修辞，行动就会暗淡不少。
　　趁这个功夫，乌墨耳特的父母也闻风赶来，不一会儿，不小的前厅里就一排排地站满了亲属、前来探望的友人以及主治医生、管家之流；霎时间，场面的尴尬也被蹿动的人头化解了。
　　“你一定很不明白……”正当萨洛拉感到不解与无措时，斐吕西亚的声音突然从她身旁传来，“为什么下令镇压游\行者的元老院还要对受害者来一出‘假慈悲’吧？”
　　她抬起头看向斐吕西亚。
　　“伊洛斯的政治就是如此，你不能永远恨一个人，也不能期望他的立场始终如一——今天乌墨耳特肯定会接受共和院的道歉的，但未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那以赛亚德呢？”萨洛拉反问，“他就得不到惩罚吗？”
　　“你问这话，就大错特错了……”斐吕西亚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以赛亚德，“他根本没有犯错，何谈惩罚？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在良心上背负耻辱与不安罢了。”
　　萨洛拉突然明白了什么：仔细想来，在这整个事情中，的确有人犯了错——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共和院下达了镇压的命令；以赛亚德不过是照例行事；就连游\行的人也没有触犯律法，要说有人做了非分之事，那只能是……
　　“菲利，你会被人控告吗？”她猛地抬起头，幡然醒悟般问道。
　　“不要担心我……”那男人对她笑了笑，脸上是多日不见的轻松与温柔，“当人们需要你时，他们会忽略所有的缺点；一旦他们决心抛弃你，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借口——所以，其实做了什么，与没做什么，本来就不太重要。”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个多月以来，斐吕西亚只字不提冲突中她也在场，而且，还是决定了结果的关键。
　　他是在保护自己。
　　“菲利，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他们前方传来，斐吕西亚抬头，看到他的父亲阿基古德斯就站在自己对面。
　　“父亲，这是我和乌墨耳特的朋友，橡树学园的萨拉。”他将右手按在心口，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萨拉，这是我父亲阿基古德斯。”
　　“您好。”她小声回答，一种被陌生环境包裹的恐惧与羞怯又缠上她的心头，特别是见到这位伊洛斯位高权重的元老，她浑身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要是没有她，我们乌墨耳特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旁跟过来的伤者的父母连忙补充道，“是她救了他。”
　　阿基古德斯的目光在萨洛拉身上扫了一圈，他灰蓝色的瞳孔一般浑浊一般清澈，让人看不透里面的思绪。
　　“这么说，当时你就在现场了？”他面含笑意地问道，“孩子，你不要害怕，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加罪于一个善良的救人者——只是，如果有时间的话，或许你愿意到共和院去接受一些采访和记录，这会完善我们的记载，也有助于还给无辜者一个公道。”
　　“对不起……当时太混乱了，我什么也不记得，恐怕帮不了您的忙……”萨洛拉用余光瞟了一眼斐吕西亚，看见他听到自己的回答，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于是更加相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父亲，要是没什么事，我想先带萨拉回学园——她就住在那里。”斐吕西亚面色平静地道。
　　那位老贵族思索了片刻，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乌墨耳特家，只是谁也没注意，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的以赛亚德，目光久久停留在萨洛拉脑后的那条蓝色飘带上，不愿散去。
　　以赛亚德在原地伫立了很久，脑海中闪过那天跟斐吕西亚喝酒时的片段——他依稀记得，那件“女人的东西”曾经从斐吕西亚口袋里掉出；虽然说飘带是发给所有辩论赛志愿者的标志，但方才她与斐吕西亚深深相拥时的表情，以及自己隐约记得的在战场上与菲利一前一后飞驰而来的另一骑骏马；还有，她一个柔弱的女人，看起来连贵族的文化都不敢抬头回答，居然能背着满身鲜血的乌墨耳特行走那么久——所有散落的片段都在以赛亚德脑海中划下不深不浅的印记，“萨拉……”他默念着这个名字，自己都没有察觉垂在大腿两侧渐渐握起的拳头。
　　直到珀莉斯走过来，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以萨，去向你朋友道歉吧，乞求他的原谅。”
　　以赛亚德这才点了点头，跟随两位贵族一起走进了乌墨耳特的卧室。

　　萨洛拉和斐吕西亚走后不久，房间里的医生、侍从突然全都消失不见了——乌墨耳特知道，这一定是有什么贵客来访，以致于他们全都跑出去看热闹或是应酬来宾了，空荡的屋子里突然寂静下来，这感觉似乎也不差。
　　药物香薰的烟雾层层缭绕着，老实说，他不喜欢这样苦涩浓重的味道；再加上视力的减弱，乌墨耳特根本看不清来人的脸，除非他们离得很近。
　　那个女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几乎吓了他一跳。
　　“你是谁……？”他嗓音沙哑地问道，借着明灭的烛光，他看到一张挂着泪珠的年轻面庞，是他所陌生的。
　　“乌，乌墨耳特先生……”对方似乎比自己还要慌张，“很抱歉我没让人通报就跑进来了，我……我实在是很担心您，所以忍不住想进来看看您……刚才或许有一位小姐已经转达了我的担心，但我还是想亲口说一声……”
　　乌墨耳特好像记起来了，萨洛拉刚才确实说起，有一位演过《拉维特女王》的姑娘让她代为转告问候与祝愿。
　　“希望您早日康复啊！”那个天真无邪又有些胆怯的声音响起，让他心头的阴霾多多少少飘散了一些，他不由得问道：
　　“谢谢您，不过，我以前从未见过剧组的演员们——冒昧地问一下您饰演的是……侍女吗？”
　　这样的性格，最符合他剧本中所写的女王的妹妹的恋人，也就是那位可怜的侍女了。
　　对方一下涨红了脸，纤细的手指在胸前绞弄了半晌，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啊，先生，您误会了，我饰演的是女主角美狄若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