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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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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仗助有时候会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恐慌。
这种恐慌的来源非常的多,来自祖父某天早上起来忍不住扶腰的手,来自母亲皱眉呵斥时眼角皱出的纹路,来自自身日益生长的身躯和日渐壮大的力量——简单来说,他畏惧着衰老。而有的时候,成长也被他列入孩童眼中的漆黑那一栏。
东方朋子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把这种恐惧的幼苗种植了下去。她那时候的性格还没有现在这么火爆,眉眼里还掺杂着对没一个没有父亲生命的不安,当东方仗助第一次询问她:“妈妈,我的爸爸呢?”时,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表情地震愣在那里,随后无意识般冷酷地开口:“他死了。”
不理解死亡意思的孩子并未意识到那是个什么样的词汇,他歪着头,用所有孩童都适用的柔软表情仰视着自己的母亲,他打算再度开口询问“死”是什么,就猝不及防地被来自母亲的滚烫泪水浇得不知所措。
解救下他们两个的是那时候还没有白发的东方良平,没人知道浑身疲惫一开门就直面了女儿望着孙子痛哭的男人是什么感觉,只是那一天整个家庭都笼罩在阴雨里,再怎么努力都没法发出真心实意的笑声。
东方仗助很快就收到了母亲的另外一个回答,她说她的爱人只是暂时远行,说他的父亲只是为了他在外面工作,说母子俩没有被丢下,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圈,只是滚烫的水这次没有被倾倒而下,而是变成了仓促的微笑。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理解死亡的意思的。
在别的孩子还没有对死亡感觉的时候,他瞒着任何一个人开始钻研死亡的意义,在此之前他只觉得死亡就是不会动了,是不会呼吸,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但那样子有什么问题呢,死去的东西依旧存在。就好比他喜欢东方良平给他买的小桌子,那张桌子也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区别只有桌子在此之前就是不会说话的,这是因为桌子从一开始就是死去的吗?
在被那些泪水浇得褪了皮,挖了肉,淌出的血几乎淹没母亲口鼻的时候,还是个四岁孩童的东方仗助忽然理解过来:死亡就是离开。
就是那张小桌子在不符合他身高之后被丢弃,被垃圾车带走,从此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自此泯灭不再出现。死亡不单单是不再说话不再呼吸,而是直接夺走一样东西以及关于它的回忆等等等等,下葬后连念想都没法留,只能抓到空空荡荡的自己的掌心。
死亡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死亡就是这么冰冷的东西,而成长和衰老与死亡堪比亲密的兄弟姐妹,它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十指交缠,于人的身躯内亲吻,夺走任何人的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这个年纪不应该知道的事,关于死亡的知识不是一个孩子需要掌握的。孩童需要了解的是花瓣亲吻起来有多柔软,清澈的泉水有多甘美,叶缝间撒下来的阳光有多璀璨,而不是死亡,永远不是死亡。
可是东方仗助就是知道了。他知道这是个怎样可怕的怪物了,它离他那么近,作为惩罚地在不久之后给他了几乎会烧死的高烧,和高烧后可以为人治疗的替身。
在后来,有人告诉他,替身是精神内在的表现,而他的替身是他内里温柔的最好象征。
还有畏惧死亡。
四岁的东方仗助扒着十六岁的东方仗助心口喊道,他的声音很大,可是只有少年人一个人听到。
才不是啦,十六岁的东方仗助压住心口四岁小孩的头,一半口是心非一半又心安理得地反驳,我要是真的怕死疯狂钻石为什么不能治疗我自己。
小孩在他手掌底下抬眼看他,混着蓝色的眼睛格外透彻,像是看穿了一切那样,让已经自称成熟的少年慌忙逃窜,回到外头对着评价他的人摸头大笑。
十六岁的东方仗助还是会感到他已经知道了真身的事物给与他的恐惧。
但其实太多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光顾着指责他了。敌人和友人,亲人和医生都会看着他,前者嘶吼着阻拦他的冒险行为,喊说:“你这样会死的,回来!”后者摇头叹息,问到:“你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吗?”
空条承太郎恰好混在两者中间,他既是战友,又是亲人,在战斗中无疑是最靠谱到已经让人觉得可以完全依赖他的战友,在血缘上却是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某种联系的亲人。
他的告诫也是在两者之中的,在东方仗助以命相搏的时候他皱眉,在东方仗助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他也皱眉,可偏偏就是这种简单的动作让少年人无法释怀,他讪笑着扯扯成年人的风衣,嘟着嘴含糊道歉地试图小声把歉意传输过去。
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其实无时不刻地观察着家人和好友的成长或衰老,在东方良平死在他面前后尤其,观察的意识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他把自己藏得很好,掩在大大咧咧的性格下面,这种恐惧无时不刻伸出纤细到没法捕捉杀死的触手,往他全身蔓延,在每一根手指的指尖打结,把他束在地面上,像假冒伪劣的受难耶稣。
“没有太多人”的意思是“还有一个人”。
不太巧的是,那个“一个人”就是光靠皱眉就能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空条承太郎。
说来奇怪,按照世间的性别定义,东方仗助本来以为会发现这些的应该是个山岸由花子那样的女人,或者是追究起他异常的母亲,起码是个能从一根发丝发现发丝主人的人。
而空条承太郎——他的外甥,最强的替身使者,海洋学专家——万能的空条承太郎看上去实在不像是那样的存在。这并非是东方仗助怀疑对方的能力,事实上,他觉得对方是藉由背景上一只虫子都能追根溯源到相片主人在哪里的狠角色,可是男人看上去太冰冷又太不近人情,全然不像是熟悉于这些纤细东西的存在。
至少在对方抖了抖报纸,对瘫在沙发上,试图用弱小可怜又无助姿态求收留到伤好到能自由行动的东方仗助开口就是一句:“你很怕死吧。”之前,东方仗助不觉得这位无敌的男人能拿自己的恐惧怎么样。
而这句话无疑向他告知了事实:无敌就是无敌,不是心存侥幸就能逃窜的。
空条承太郎不在乎他摆出什么样子的表情又脱口而出什么解释,他的视线还放在报纸上,坐得那叫一个四平八稳,语气听上去像是要和自己的舅舅促膝长谈,神色看上去却又对面前被自己破开伪装的少年人毫不在意。这份泰然刺激了混乱的少年,让他更加吭哧吭哧开不好口,最后双手一摊,放弃了。
于是男人这才放下报纸。他看上去实在像一个能犀利挖开别人伤口的人,混血儿异国的深邃轮廓让习惯了日本人柔和线条的东方仗助不知所措,心悸得很。在空条承太郎再次准备开口之前,他凝视着那对曲线漂亮的嘴唇,认真思考自己吻上去能不能拦住接下去剖开他的对话。
“你在畏惧死亡。”
空条承太郎不知道他的舅舅脑子里是什么阻拦他的方法,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离得那么近,居高临下地看着青涩又茫然的少年抬着脸,以一种能够轻易伤害的柔软纯白和他对视,只因为在那个表情内里的灵魂于无法回答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完蛋了。
东方仗助当然知道这一刻世界可能需要重启一下,他以前想过自己的恐惧被揭穿的那一刻,他想,我那个时候一定很恐惧,一定要掩藏下来,一定不能承认。结果真的被揭穿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接吻欲望,还惨杂着点对成年人身上气味的依赖。
他最大的掩盖能力都放去掩藏突如其来的爱潮了,在大脑里全身被海浪浇了个透,失去了海水后浑身湿漉漉,又难受又冷,又狼狈又想笑,知道自己的秘密失去了一个,却在揭露秘密的人身上又增加了一个。
因此他在发了一会呆之后没有了掩盖前者的想法,点头的干脆劲让原本觉得自己会不会太突然的空条承太郎都愣了一下。其实他是没资格给东方仗助做心理辅导的,概因他年轻的时候比东方仗助更不要命,身上的疤可谓没有皮肤幸免,失去的战友也不止一个两个,在那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该惜命的,否则他无颜活在世界上,无法背负死去友人的灵魂。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发现万事都想先莽一波的东方仗助畏惧死亡的原因,少年有能力在疼痛至极的时候站起来,却没法把那点细微的恐惧吞下去:东方仗助看任何伤的样子活像一道伤疤就能通过破伤风把他弄死。
这种矛盾在青涩的身躯和精神上显露无疑,少年既怕死,又不怕死,像是无法论证的谬论,只能让人觉得可以理解,却无从谈起怎么理解。空条承太郎踏上旅程的时候是17岁,可是他那时候就比起东方仗助有一个更加坚韧和锐利的灵魂,所以他清楚自己的一切对对方毫无作用。
于是他说:“你不要怕。”
苍白又无端的,像是长辈安抚小辈的最差方式,他没有许诺说我会保护你,也没说我会教导你,甚至没有承认东方仗助的实力。他只说了这几个字,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一代强者拙劣的口才,而东方仗助饰演一个被强者魅力震慑的小辈,在男人把手掌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让四岁的自己在心脏里安静地掉起了眼泪。
那份爱恋沉下去,泡在恐慌被抚平的泪水里,总算没有能打扰这场圣洁揭秘的东西了,东方仗助仓惶抓住空条承太郎的手,说:“谢谢您,承太郎先生。”
他没敢要更多的东西,譬如“我不会死”,又或者“我不会让你死”。反正每个人都会死的,也许死在现在,也许死在下一秒,又或者死在好几年、好几十年、好几百年的未来。他的心里依旧踹踹不安,畏惧离别,恐惧失去,只是十六岁少年身躯里的热血涌动在脉搏里,脱口而出的反而是自己不会死的承诺,短暂的润色中,东方仗助笑嘻嘻地说:“我绝对会死的比你晚啦,承太郎先生。”
打败吉良吉影后的休整期内,东方仗助借宿在空条承太郎的酒店房间里。
他用的还是老一套的言辞,说不希望东方朋子发现自己的重伤,说东方朋子需要上班没人照顾他,说承太郎先生你们快走了总得让我再蹭两天饭。前两句被空条承太郎轻易打碎,最后一句却让他动摇了,东方仗助一边唾弃最开始自己对男人不近人情评价的拙劣,一边只差抱住对方的大腿哭求。
于是他如愿以偿的在空条承太郎最后的宽容里住了下来,并且在之后持续的与对方的相处中享受着甜蜜的痛苦。
他在深夜里和空条承太郎睡在酒店的一张床上,床很大,他们各分一半,原本东方仗助是得被安排去酒店的另外房间,可是那又与他的想法相背,他花了老大的力气留下来,只为了享受这份求而不得中浓厚的短暂心安。
有的时候,他觉得人的生命就好比现在自己这样的虚假拥有。像蝴蝶只停在花蕊上休息的短促几秒,接下去又要不断疲劳煽动过大过重的翅膀,奔波在海洋之上。
他和空条承太郎谈起那一战里虹村亿泰的死而复生,谈起对方说的那个梦,谈起吉良吉影在他的设计下亲手杀死自己的鬼魂父亲……在谈起这些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忽然意识到自己骨子里似乎还残留着孩童的残忍。例如那块安杰罗的石头,犯人罪有余辜,可回头看的时候好像用的方式有些过火,他的话因此梗在喉咙里,随后被空条承太郎瞥来的视线解开,而男人轻易解开他的思路,只说:“有些人是必须如此的。”
人各有命,有些人需要死在这里,有些人需要被抛弃,还有些人必须承受罪过,再怎么痛苦也只能如此,这是没有办法的,就像人一定会死那样。
东方仗助不怎么能听懂,正如他不理解为什么说到虹村亿泰的那个梦的时候空条承太郎会露出渴望的目光,即使他四岁就窥见了死亡的本质,十六岁就在危险里左右横跳,他也还是不懂。而男人体内凝滞的苦痛已经发酵成了酒,少年是喝不得的,就算只嗅到味道都能被苦得眼泪汪汪。
即使东方仗助想喝,他也不敢。
他也不能。
他在深夜里时常被伤口疼醒,这个时点有的时候空条承太郎在桌子边挑灯写报告,有的时候空条承太郎拿着手机凝视着上头的号码或照片,有的时候他就躺在左半边床上,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碎裂的棺木,混着死亡和疲惫的味道,黑色的卷发在他的脑后汇聚,几乎要和房间里的黑暗融化在一起。
东方仗助就那样凝视着对方的侧脸,仿佛看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他毫无去触碰对方的能力,只是看着,看着男人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看着男人的眉心在睡梦中也微微皱起,看着男人眼角攀爬的细微皱纹。
空条承太郎的年纪没有那么大,他才二十八岁,一个人的黄金时间,可是奔波和战斗过快消耗他的身体,东方仗助思考自己是否也会变成那样,他敢想象死亡,可是不敢想象长大。谁都想停在此刻,就算失去了朋友,就算碰到了不好的事,也会因为空白的未来而心生不安,也想要停下。
安稳是一剂毒药。
东方仗助回顾乔瑟夫给他讲的过去,好像除却他以外的JOJO都难免经历更加可怖的战斗和未来,他们拯救世界,而东方仗助只守护杜王町。空条承太郎那时候对他的思维抱以嗤笑,告诉他在这里的战斗也不失强度,只是这个时代在这里没有那么多人一上来就想置人于死地。
他在空条承太郎睡着的时候醒来就再难以入睡。少年人的爱恋太浓了,没法隔断,也没法阻碍,就算知道对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就算知道对方对自己毫无想法也没法干脆利落的抽出来。他知道这些想法是没法去除的,只有时间把它们埋葬,好像他对成长的恐惧一样,也只有时间能覆盖它们,埋得极深,仿佛本来就不存在一样。
杜王町没有不分日夜的疯狂人,也没有夜不归宿的酒鬼,即使他们失去了最好的东方警长。在这样的深夜里东方仗助只能听到一片寂静,他只有无时不刻抓挠骨头的疼痛,恋慕对象在耳边的呼吸声,和少年人不断粉碎又不断重合的爱恋之心。
东方仗助想试着碰一碰空条承太郎的面庞,或者手,也想试着吻吻对方的嘴唇,他对此蓄谋已久,可是从未实践,每个深夜总是如此,今夜也是如此,想必日后的每个夜晚都会如此。
少年只好松开视线,他看向天花板,在一片黑暗里勾画空条承太郎面部的线条,如每一个怀春少年所做的那样,可惜他的春天永远没法到来,这里面混杂了太多的因素,比死亡更加复杂。
他知道不可以,所以从小到大的理智一如既往地压制,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流淌出来,绕着沉睡的万物,流淌出一条漆黑的河流。
少年的心就浸泡在河水里,沉默的,跳动着,以溺死自己的姿态泡在里面。四岁的孩子冒出头来看他,问他:“你比怕死亡还怕爱吗?”
东方仗助想了一会,说:“我什么都不怕。”
孩子没反驳他显而易见的谎言,他歪着头,只用那双蓝色的,像海也像天空的眼睛看着他,东方仗助也看他,一样颜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样子。
懵懂的少年时代似乎就在这样平淡无奇的深夜里,和每个普通的时代一样尘埃落定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