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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2 黄离元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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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秉性而论,陆议并不是个不分大事小情,一股脑都往上报呈的人。
但自从中护军来东曹转了那么一圈,情况就好像背对他期待的方向狂奔而去:一方面,是总有一些人听说了那日的事情,来他跟前探头探脑,另一方面,则是中护军在那个约定的休沐日,私下也放了话,道是倘若有人闻风而动,让他看到了什么人有古怪举止,只管向自己说。陆议初时没转过弯,但过了几日,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中护军现在府中,不是一般人物,是敌是友,都盯着他。他在明,别人在暗,他要做些什么,总有人盯着,人家做什么他却未必都能看到。身逢乱世,大战当前,又不宜倡导告密,乱了军心。若是多出一个帮手,能分去一部分那样的目光,则谁在盯着他,也就豁然暴露。反过来,周瑜那边,都围着些什么人什么鬼,陆议旁观,也看得分明。这调兵遣将,虚虚实实的,友军呼应,互相看顾……
——也就是他陆议,中护军才说是互相看顾,立即便信了。
若是个多心的,比如正在中原扑腾那曹公的脾气,少不得要想想,这本曹主官,怕不是干脆拿了下头令史作饵,来钓府内府外,试探他人之心;至于自己肯否看顾下属,那都是他随心所欲,下属只能听天由命的事——继而多多少少的,生出自保之心,推三阻四,阳奉阴违起来。又或者……甚至生出几分怨怼恨恚的怒气来。
但陆议不会。倒不是他想不到,只不过当日被中护军看了那么一眼,他就莫名其妙地,认定了对方不是个坏人。要再追问原由,那么,长得那么好看,又好声好气说话的一位兄长,怎么能是坏人呢?兄长既然有这话放下来,想必有其考虑,作为下官,先照做也就是了。
于是这么一来二去的,也捋出来三个五个打算讨缺要官的,外加个把黄祖收买的间谍。
要说随后那个休沐日发生的事,也并没府里僚友事后传的那么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无非居下位者揣着些惴惴不安去了,发现原本没多大事,一整日的话引子,无非就谈谈琴,谈谈顾雍,谈谈蔡中郎。说是当年周瑜初生,父在雒阳,可巧遇上蔡邕被人诬害,下了雒阳狱,也就多有照料。蔡邕那时听说周异名家子,年少风流,甚是可喜,就想传他琴艺。可那时周家觉得乘人之危,严辞拒了。又后来,蔡邕游于吴会十二年,偶尔路过江淮,又想同故人公子论一论琴艺,周瑜觉得自己年纪尚幼,该学的东西太多,况且汉家时局日蹙,还不到会通天下琴派的时候,就又拒了。再往后,蔡中郎成了董卓的人,周家又和董卓结了血仇,这事就彻底别提,何况蔡中郎自己后来也不幸死于非命。到了现如今,中护军想再向蔡邕问一问琴,也是求而不得,只能请教顾雍了。
陆议便道,姑父为人实在用心精专,为政治学,连琴都是如此;当日蔡中郎传的琴,都是反复揣摩,一曲《箜篌引》把玩四年有余,但据长辈所言,同蔡中郎的又有些微细的不一样,蔡中郎弹这曲甚是慷慨,顾元叹的琴,却好似在怀念蔡中郎了。
周瑜听得也感慨,就叹了句人和人果然总归不太一样;有什么错过了,万一遭逢生死,也确实再难弥补;但有这怀念在,为人虽只一世,倒也不朽。他这话说得莫名好像顿时年长十多岁,应该是想起了两边各自的许多故人。所以陆议也就沉默了好一阵,才忽然道:“下官琴学姑父,但,好像和他也不太一样。他说下官是沉郁有余,潇洒不足,抚琴最动人处,竟在《别鹤》、《雉朝飞》两操,大抵将来这后半辈子,难免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先前他说话时,周瑜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正起身去拿说好了的东西,听到这忽然失笑,回头瞧了瞧他。陆议就闭了口。又过少顷,周瑜转身回来,怀里就抱了个橘黄色扑腾扑腾的的毛团子,笑道:“这东西么,我原本养着,是怕有鼠子坏我那些琴。但它太淘气了,我又怕它挠花我的琴。正好贵府藏书多,你又喜欢书,带它回去,或许对它对你我,都更好些。狸子这东西,可都是天生地长的灵物……”
那小小的黄花狸子,看起来倒是完全不淘气,一直窝在主人怀里,眯着眼睛,和陆议一起听他娓娓地说;看主人行到客人身边,刚一停下,就奶声奶气喵了一声,立时跳去了客人怀里,个小劲不小,撞得陆议险些胸前一闷。陆议才一晃神,那狸子小爪子挠了几下,把他身上的袍服将就扒成个窝样,就愉快地又趴下了。他忍不住低头多瞅了瞅,摸了摸狸子脑袋。周瑜已回到自己座位,笑道:“可还如意?旁人别说笑庐江人又送了府上个橘才好。”
陆议怔了一怔,心想既然中护军如此说不如这狸子就叫大橘吧,但出于对上官和对东道主双重的慎重,想想而已,没开口。
那日聊得兴起,就顺带凑了顿饭。互相看顾什么的,吃着饭说定了的。以陆议的性情,自觉平白多受了上官或兄长的恩惠和看重,深夜梦回,隐隐绰绰的总会有一点不安,于是当幕府正经领兵出征黄祖的时候,他虽怕僚友说闲话,却也悄悄送了总领前锋的周瑜两个厨子,道是若中护军这几年已吃惯了吴郡地方的口味,不如姑且带上这两位自家苍头,遥想一路西行,水土固然有别,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长的,也会有些不同,但上了桌,至少不会差到不能入口。周瑜那时万机缠身,不遑细想,点一点头也就收了。等班师回来……
水军大胜的喜悦,伴随各处山越起兵拖住后腿的苦恼。但一路美食确实不曾辜负……
两下说起,也即相顾大笑,随后立即着手问上了镇压各县山越的事情。幕府堪堪走到豫章,各位将官任此一事的优劣长短,东曹早已理得清楚明白,呈上中护军与府主;中护军已与府主议定;东曹得令,也已有条不紊,逐一颁行,随后记录在案。鄱阳、乐安、海昏等等郡县,吕范、程普、太史慈、韩当、周泰、吕蒙一众旧将,叙功论赏毕,各自领命而去,安顿妥当。而后数年,频有用兵。内外相应,心照不宣。只有一次,是府主酒后说笑,道是公瑾你无妨把你印绶都放在东曹,自有人替你打理,别以为孤不知道是谁;你好更省出些心思,专意为孤领兵。那时周瑜也大笑,张昭在旁认真,说一府有一府的规矩,还是不要乱来好。周瑜接下话头,道确实如此,但吴侯反正说说,我等也就笑笑,这是幕府多得一人,吴侯也得意。孙权那边连连点头,扬声大笑,道了声真知己也,我可再敬这一杯。
那时一切都如红日方升,因此后来的一切,就尤为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