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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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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门响,原本欹侧得有那么几分过于闲适的男主人,身姿忽然端正,神情也顿时一肃,再一抬眼,可巧夫人身后的门恰恰关上。
孩子并未随行而来。他目中迅速掠过一抹“其实也不必如此介意有无威仪”似的怃然,不过,面上倒还沉静自若。——这一切都落在迎着他走来的夫人眼里。于是帐中坐着的男主人看来,夫人全身上下,就都透着格外娇俏快乐的笑意。
相差二十几岁,娇俏倒是题中应有之义,快乐么……似乎也不用刻意解释原因。
男主人膝边团成一球的黄花狸子,眼皮一抬突然来了精神,喵嗷一声,闪电般窜到了女主人怀里,媚态百出打起了滚。
“太子的使者还未到,太子妃的私函已经来了。”夫人说着,笑出了声。
“兵贵神速,实有父风。”醇厚,轻柔,应声接上,从容不迫。
夫人抱着胖大狸子,闲闲在自家夫君榻边坐了,一面撸着它肚皮白毛,一面迎着身侧夫君目光,接着笑:“也不知这次能争先几日。”
“储嗣夫妇琴瑟和谐,以此游戏,做臣子的,自甘效力。”
“你猜,这回太子妃说了什么?”
她对面的夫婿名为陆议,说着今年五十八,看起来不过常人四十出头,与她并肩坐着,不至让旁侧婢仆十分刺目挠心,也算是某种天幸;到得这个岁数,封侯、拜将,董督军国,镇守上游,完整头衔放在后世能算个贯口,报过之后或许要喝一口水喘喘气,如此而已;听见问,却也就微微弯着眼,特别慈和地注视面前的夫人,以及夫人怀里的狸子,轻声道:
“猜不出。听你说。”
“她说,将军日前同太子共商的事,原本算是她的私事,她很为不安。两位原当将心思多用在家国之事上,反而都为她所绊,万一处置不当,牵连必广,恐非国家之幸。她仲兄获罪失爵,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早不提晚不提,今年忽然就翻出来,万一至尊多心……太子与至尊父子连心,那还好说话些,就怕迁怒将军。”
陆议沉默,静听。
“她说她自然是敬爱仲兄的,但仲兄先前所为,也实在到了自救不得的地步。彼时大兄早亡,从兄旋殁,宗族人物渐次凋零,军中就只剩仲兄一个周家人,而仲兄又如此昏。身为储君妻族,却还纵情使气,授人以柄。如今先皇后堪堪入土为安,太子殿下便生此意,也易令人浮想无端。她也正在设法劝止。将军耿介,她就怕太子的使者先到,可急。还怕我心宽,反复申言。将军当日初仕便入至尊幕府,与至尊也算多年君臣旧谊,不必卷入其中。”
话音中,先前弯弯浅笑的眼,逐渐变回了杏仁模样。逐渐沉静。逐渐渊深。逐渐肃然。
太子孙登的正妃,是故将军周瑜唯一的女儿,也是陆议夫人自小的玩伴之一。如同各自父亲当年一样,二人年纪皆少,夫人稍长几岁,情好甚隆,哪怕各自成了家、做了母亲,也还是往来不断。若按夫人平日里半带调笑的说法,那可是她经过一番严肃的七折八搭,硬算出来的“便宜表妹”。夫婿有少长,姊妹无相忘。十年前皇帝东迁建业,命太子留镇武昌,想了想又把陆议调了过来,以便辅佐。没过多久,军国大事倒还都有商有量,孙登那些活泼得令他挠头的亲从兄弟,就全归了陆议。皇帝听说,抚掌大笑良久,不以为意。又三年,太子因着兄弟病故,格外思恋父亲,回了建业。武昌这留镇的半朝,便由上大将军独力支撑。
江水悠悠,匆匆离别,将军夫人已然极为不舍,太子妃更是依恋极深。十年前她仲兄周胤还在军中,还是兴业都尉,还是都乡侯。没曾想,很快却是她仲兄率性恣肆惯了,旁人乘隙,在君王面前多说了几句。皇帝又不欲纵容太子的妻族,于是一黜到底,禁锢了好些年。
要依着陆议夫人的猜测,那纯是孙登和父亲闹别扭:孙登既不愿认他父亲看好的后母步练师,激出了他父亲的小孩子脾气;他父亲十万分不自在,为着撑住君父的尊严,也就总会对太子妻族更严格一些,免得外人眼里,好像太子妃越过了他心里影子中宫的地位。……
夫人是君王的亲侄女,当日把话这么一说,别的陆议也就都明白了。
去年步练师刚刚去世,也追册了皇后。今年才起了个头,孙登便就按捺不住,自己打算有所行动不提,还私下联络起了君父倚重的方面大臣。也难怪周妃着急。这要是有心人听见,才不管真相是不是太子想为妻兄恢复荣誉,随便一句谣言,都能岔去太子意图逼宫。万一如此,亏了太子现在建业,要是在武昌,天高水远,那才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武昌这几年也不是都没有事。全是事,许多事,各种繁杂不堪的事。
陆议比谁都明白。但夫人转述,周妃是这么说了,陆议就静静坐着,不接话。
夫人便又道:“我家诸位孙郎,什么脾性,我也略知一二,劝住太子,几无可能……”
陆议投以深深的注视,良久,才点一点头。
“再者,这一等功臣名将子弟,若无一点封赏,也怕冷了人心。”
“你还是打算按原先同太子商定的办?”
陆议又点一点头。
“也多谢太子妃提点。……她和她父亲一样,都是好人。”
“可惜被储宫深院拘住了。”夫人耸一耸肩,怀里的狸子跳下了地,一溜烟窜去了别处。
“我自是女子,也不好说这话。但真可惜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要是男子,她仲兄废黜也便废了。领军征伐也好,率众莅民也罢,她扛得起。”
陆议轻声叹气。
“她父亲……待你我不薄。这情……我是必定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