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夜里,你要抬头仰望满天的星星,我那颗实在太小了,我都没法指给你看它在哪儿。这样倒也好,我的星星,对你来说就是满天星星中的一颗。所以,你会爱这满天的星星...所有的星星都会是你的朋友。
      —《小王子》

      (1)
      卡尔第一次见到培迪的时候,他正趴伏在窗外粗壮的橡树干上,豆大的汗珠从通红的脸颊上滚落,浸湿的短发狼狈地贴在额前。

      十二岁的少年显然有着所有那个年龄的男孩都具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冲劲。当他伸出自己稍显稚嫩的双臂,艰难地推开虚掩的玻璃窗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进看护病房的。

      总之他的双脚有惊无险地接触到了冰凉的瓷砖,这对卡尔而言是个不小的胜利。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少年的嘴角扬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但很快那个笑容就像被雷击中般僵在了脸上,因为在被雪白包裹着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格格不入的一抹色彩——有着黑亮头发的一颗小脑袋从厚实的被子下轻轻冒了出来。

      培迪茫然地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卡尔,看着这个贸然的闯入者。

      洁白无暇的病房里,两个陌生的男孩互相打量着彼此。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2)
      培迪最喜欢做的事,是光着脚站在雨后的草地上。

      “那会很痛,坚硬的草根会划破你的脚。”卡尔用一只手撑住脸颊,另一只手在白净的床单上写写划划。他想了想,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还会弄脏自己。”

      卡尔讨厌泥土,讨厌灰尘和其他一切让自己看上去脏兮兮的东西,因为父亲不喜欢这样,可他从来都会把事情搞砸。

      培迪歪着脑袋看着他的动作,嘴里却仍在坚持:“但这些都是很棒的,雨水,雾气,湿漉漉的蚂蚁——而且你看,还有那些空气,你有闻到过吗?散发着青草香味的空气?”

      卡尔装作无比认真地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他耸耸鼻子,怪模怪样地学到:“啊好香,瞧!什么来了!嘿培迪!是一大盘的华夫饼!”

      培迪扑过去挠他的痒痒,两人随后在病床上笑作一团。

      “你模仿得一点都不像!我是说,凯特修女才不会让我吃华夫饼。她只会给我端来各种各样难以下咽的营养餐。”培迪带着几分抱怨说道。

      这个倒是立刻提醒了卡尔,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新朋友还是一个患病在床的十岁小男孩。

      卡尔撤回了自己压在培迪腿上的略显沉重的身体,重新坐回病床旁发起呆来。

      “你在写些什么?”注意力再度被卡尔指尖无意识的动作吸引的培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卡尔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他指着自己先前留在床单上的划痕,略显惊讶地说道:“你问这个?这是我……我学过的笛谱。”

      培迪的眼里突然像是有蜡烛被点亮,他的整个脸都明朗起来,仿佛发着光:“原来你会吹笛子!原来你会乐器!天呐我太开心了!你居然会乐器!”

      卡尔愣愣地看着为此兴高采烈的培迪,既感到有些无地自容的羞愧,又因为这份意料之外的赞叹,从心底升腾起几分久违的快乐和欣喜。他当然知道培迪的话全都发自内心,但正是这些无比真诚,毫无保留的欣赏让卡尔的胸腔里漫出沉重的苦涩。

      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下次带笛子来演奏给培迪听的请求。

      “好吧。”培迪的肩膀耷拉下来,整个人看上去都要沮丧地缩进被窝里。只是片刻之后他又突然振奋,满怀希望地按住卡尔的手,“这不妨碍你还是我认识的最棒的人的事实。明天再来找我玩可以吗?”

      当然。卡尔眨眨眼睛。已经十点一刻了,这意味着修女们马上就会过来。可即使今天的“秘密时间”已经结束,他的心依旧因为培迪的这句话,像倏然绽放的太阳花一般,生出了无数对明天的盼望与期待。

      一只手攀上窗沿,卡尔几乎瞬间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橡树叶里。但在这之前他不忘留给自己的伙伴一个小小的承诺:

      “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想你会喜欢那儿。”

      (3)
      清晨的阳光总是柔和而平静的,像是上帝揉碎了他的荣光并将祝福洒向人间。万物都从沉睡中渐渐苏醒,在碎金般的朝晖里熠熠生辉。而伫立在郊外湖畔的格林疗养院同样如此。

      当第一缕晨曦照耀上屋顶的十字,沉寂惨白的建筑里便会从各个角落响起细小但充满生机的声音。凯特修女开始忙碌,格雷先生又被自己刺耳的闹铃惊得从床上坐起,老约翰颤颤巍巍地搬着椅子走到院子里,熟悉的人们开始互相道着“早安”。疗养院再度拥有了生命,饱满的希望从每个人的面庞中快乐地洋溢出来,仿佛那眼睛,那微笑像是能够说话似的,它们都在赞颂:“看呐!又一个美丽的清晨!又是崭新的光明的一天!”

      培迪的眼睛里也有光辉在闪耀,像一簇细小的,欣喜的,永远不会燃尽的火焰般跳动雀跃着。他爱这里的清晨,爱每一个活生生的灵魂,他爱所有的人,也爱这个带给他全部爱意的世界。所以卡尔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发现培迪一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红晕,这让负起年长的照顾者责任的他很是有些担心。

      “你还好吗培迪?”卡尔紧张地抬手去测他的体温,“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这就回病房去。”

      “不,不,当然不要,我很好。我只是——”培迪深吸一口气,红晕变得更加浓郁,明朗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我只是太开心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卡尔似懂非懂地收回手,带着培迪继续朝目的地悄悄前进。他不是没有看出来培迪喜悦的心情,也不是不知道眼前的景象确实很美。但和无数个过往及将来的日子相比,这只是其中平凡普通,完全没什么特别的一天,卡尔实在没有意料到培迪会如此看重它,宛如珍藏一份无价的宝藏。

      放轻脚步,压低声响,两个孩子像灵活的鱼一样滑出疗养院的花园小门。“再朝前走就到湖边了。”卡尔伸出手去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澄澈波光。“而我们要去那边那个矮矮的小山坡上。”

      小山坡真的很矮,即使是常年卧病在床的培迪也没费多大力气就爬到了坡顶。卡尔大大咧咧地脱下外套垫在培迪的身下,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平躺在了细密的青草上。“你看,不一定只是雨后的草地。阳光下的草地也很棒,而且还不会让你受伤。”

      培迪犹豫着,也慢慢躺了下去,背上酥酥麻麻既柔软又带着些硬挺的触感让他新奇地几乎要叫出声。这种感觉和在病房里完全不一样,那时他陷在软塌塌的床垫里,整个人都被单一的雪白所覆盖,但现在,当培迪仰望着湛蓝辽阔的天空,看着轻巧的白云悠然地掠过天际。他的心底忽然猛地一颤,好像那些云也掠过了他的梦里,掠过了他的生命,掠过了他的整个世界。

      “青草的味道。”卡尔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耳边便传来培迪满足的感叹。他撑着草地坐起,端详着自己的伙伴始终微笑着的脸,也试着嗅了嗅四周的空气。

      “怎么样,有闻到吗?”培迪满是期待地望着他,卡尔只得难堪地摇摇头。他从始至终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汗味。但这并没有让培迪气馁。

      “你不能这么闻,卡尔。你总是忽略它们的存在。我们只有两个人,但这里有一片广阔的绿原。”

      卡尔为这句话里流露出的对自然的虔诚与热爱感到十分震撼。他忽然意识到培迪说得没错,然而即使是那些大人们也从来没有教过他这个。

      于是卡尔再次闭上了双眼,让自己的心跳都缓慢下来。他用鼻子去捕捉着空气似有似无的流动,用耳朵去仔细聆听微风拂过树叶的细微声响。渐渐的,有什么不一样了。当思绪归于宁静,时间都变得迟缓,卡尔感到全世界正在离他远去。黑暗里万物的轮廓又是那样的清晰,他似乎能够看见每片树叶的纹络和每只飞虫翅膀震颤的残影,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

      感动和欢欣如同雨后嫩芽般从卡尔的胸腔里破土而出,在自然仁慈怜悯的怀抱里,卡尔第一次意识到了天地的广阔和无限。风温柔地扫过他的鼻尖,携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气息,那是带着森林的葱绿,湖水的潮湿和青草的阳光味道的沁甜。卡尔激动地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他了不起的小伙伴。

      “我闻到了!我闻到了!培迪……那真是,那真是太神奇了!你一定是个有魔力的人!”卡尔把脸埋在培迪的肩膀上不住欢呼着,却不知道被称赞成“有魔力”的那个孩子此时眼中也满溢着幸福的泪水。

      “这也是我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卡尔,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有机会享受这一切。”

      稍晚些的时候,他们又在山坡上坐了片刻,聊了些有的没的男孩子们之间的话题。随着日影穿梭光斑洒落在他们的眼睑上,培迪终于意识到他得回去了。虽然离别总是很伤感,但两个好朋友并未因此而沮丧。

      因为明天总会来临的。

      (4)
      屋内孤寂地点着一盏台灯,培迪静静地坐在床头,出神地听着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从窗檐处连绵地流淌下来,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培迪又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他意识到,今天的雨太大了,卡尔应该不会来。

      这个认识虽然合情合理,但它带来的孤独与寂寞却是培迪一时间无法承受的。他花了几分钟思索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否出了什么事,又花了几分钟来让自己信服卡尔真的只是被糟糕的天气困住了脚步而已。

      总之失去了可以聊天的对象,培迪觉得从前已经习惯的大房间如今也变得难以忍受的空荡。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消磨掉这阴沉冷清的一天,随后他便意识到,那些充满活力的探索和运动都是属于卡尔这种健康男孩的。

      至于他自己,除了看看书、写写东西,凯特修女连门都不会让他出。

      培迪联想到他们这段时间疯狂的“秘密活动”,不由地笑出声来。也许凯特修女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会被气疯掉,但是在那之前培迪会坦白所有的事。培迪要让修女们接受卡尔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干扰病人修养的淘气小子”。

      培迪这样决定了,便愉快地从枕头下抽出一本书。那是住院之前他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本读物。培迪喜欢读书,更喜欢弹钢琴。他的钢琴弹得很棒,就连那个苛刻古板的老师也说培迪日后会成为优秀的钢琴家。但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甚至没办法在凳子上坚持长坐三个小时。

      虽然这听上去很残忍,但是培迪想着,他已经接受现实了,即使不能再弹钢琴,他也还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最重要的是,他最好的朋友卡尔也会乐器,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培迪翻开了手中的《小王子》,就着床头暖黄的灯光缓缓轻读出声。他爱看小王子那些光怪陆离的经历,也爱看他和玫瑰花,狐狸之间的故事。

      “‘一点不错,’狐狸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也和其它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差别。但是,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培迪慢慢读着,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一直不太理解的句子此时此刻竟然在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了清晰的景象。那些景象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全都是他和卡尔度过的时光。病房里惊奇的相遇,之后玩过的每一个小游戏,聊过的数不清的话题,挥洒的汗水和得逞的恶作剧。波光粼粼的湖面,青草的香气,还有美得惊心动魄的黎明……

      培迪一把合上手中的书,心剧烈地跳动着。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希望卡尔坐在他的面前,而他可以对他说出那段话。培迪以前也有过很多朋友,但在他最难过悲伤的时候,是卡尔出现在了他身边里,把失去的笑容重新带给了他。

      培迪想感谢卡尔,想给他森林里最好看的花,想把自己所有的宝物都和他分享。培迪意识到,就像小王子和狐狸一样,他和卡尔对彼此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他们是最最要好的伙伴,现在是,以后是,永远永远。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偶尔有水滴从檐上,叶尖上滑落,砸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培迪愣愣地站在窗边观察着湿润的大地,直到他的思绪被一阵悠扬动听的笛声吸引。

      那笛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风中飘扬着,飞舞着,最后消散在雨后初霁的天地间。但培迪已经知道了是谁在吹奏,他兴奋地跳下地,趴在窗边,渐渐沉浸在优美的乐曲里无法自拔。

      当一切复归于宁静时,培迪匆匆地爬上床紧紧抱住那本书,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容。“卡尔在和我道歉呢,他还以为我会怪他没来看我。”

      激动一阵后,培迪又将《小王子》翻开,目光落在先前看到的内容上,在那之后写着另外一段话——

      “‘最好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间来。’狐狸说道,‘比方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会开始感到快乐……’”

      (5)
      “天上的星星很多吗?”培迪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卡尔正活动着他酸痛的肩膀。他昨天在红胡子鲍比的杂货店里搬了一天的货,现在整个人都跟要散架似的。

      “什么?当然。星星嘛——就像掉在地上的金粉一样。”卡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正和培迪一起坐在院子的长椅上,修女们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还偶尔过来询问一下两个孩子的身体状况。这让卡尔很是有些不习惯,毕竟在他的心里,凯特修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和生病的培迪在一起玩的。

      “她们现在对我看得没那么严啦。”似乎是看穿了卡尔的担忧,培迪靠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凯特修女也说我偶尔活动一下是件好事,她甚至都开始问我有没有什么很想吃的东西了。”

      卡尔顿时愣了一下,这种宽容不知怎的并没有让他觉得欣慰,反而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然后他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但总是会被两人忽略的问题。“培迪,你的病……怎么样了?”

      培迪听到这个词还是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随后又轻松地舒展开:“我不知道,他们都不告诉我,不过我妈妈说就快结束了。”

      卡尔点点头,心窝里郁积的忧虑并没有因为培迪的话而消散。即使是他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也能明显注意到培迪现在越来越容易疲倦。甚至那座小山坡他们现在也很少去了,因为更多的时间里,培迪都必须在房中补充睡眠。

      培迪见卡尔半晌没说话,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关切地问道:“那你呢?你现在还是在别人的店里打工吗?”

      卡尔苦笑了一下,并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自从培迪知道自己没有上学之后就常常在他耳边说些“你应该继续学笛子”之类的话。他很感谢自己的好朋友对他从始至终的关心,但是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大人们说的那样,“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而他的家庭则是卡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揭开的一道隐秘的伤疤。

      幸运的是这个话题并没有开展下去,当培迪又提起“笛子”的事情时,一声呼唤打断了两个孩子的交谈。卡尔循声望去,看到一对打扮得体的夫妇走了过来,而身旁的培迪早已兴冲冲地扑进了他们的怀里。

      这是卡尔在得到修女们的认可后,第一次亲眼见到培迪的父母。他们的衣着再一次让卡尔意识到自己和培迪的不同。

      羞怯地将手缩进袖子里,卡尔远远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看着他们温馨的笑容,卡尔不得不承认,如果培迪没有生病,那他们绝对会是一个无比幸福美满的家庭。

      “是卡尔·特纳吗?”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埃尔森太太竟然主动朝他走了过来,并真诚地伸出了手,“我是培迪的妈妈,他总是和我们说起你,我很高兴他能和你这样的一个小男子汉做朋友。”

      卡尔涨红了脸学着大人的样子握住了那张温暖的手:“不客气,我也……我也很开心能够认识他。”埃尔森太太再次笑了起来,卡尔这才注意到她有一双和培迪一模一样的,总是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培迪拉着埃尔森先生走到了他们中间,卡尔惊讶地发现那个高大温和的男人对自己同样和善可亲,充满好感。到最后,夫妇俩去和修女们谈论关于病情的问题,卡尔依旧处于被幸福包裹着的晕眩中,久久无法回神。自从嗜酒成性的父亲死去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体会过这种来自长辈的关怀和疼爱。

      但他同样明白,也只有这样的父母才有资格拥有培迪这么热爱生命心地善良的孩子。

      看着大人们渐渐走远,培迪拉着卡尔又坐回了之前的长椅上。他们一齐仰头望着天空,偶尔有一两只飞鸟优雅地掠过云端。培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卡尔,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这个字眼让卡尔心头一凛,他不由坐直了身体严肃地问道:“你听见谁说了什么吗?”

      培迪慢慢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有些困惑:“书中说,死去的人会住在某一颗星星上,这样当爱他的人们思念他时,那颗星星就会开始闪耀。但是,天上有那么多闪耀的星星,他们如何知道哪颗才是他们一直思念着的?”

      卡尔默默地垂下头,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实际上卡尔知道的“死亡”的定义要比培迪说得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他不止一次听那些大人们提起人死了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失,这个地球上不会再有,别的星球上当然也不会再有。

      但是此时此刻卡尔却选择相信培迪的说法。他宁愿守着整个夜空中无数闪烁着的星星,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自己身边。

      “我觉得……你的星星一定是最像宝石的那一个。”抛开胸中的苦涩沉闷,卡尔认真猜想道,“就像你妈妈,还有你的眼睛那样光彩夺目的宝石。”

      “真的吗!”培迪开心地跳了起来,苦恼的阴霾一扫而空,“那卡尔的星星就是最明亮最温暖,最像太阳的那一个!”

      爽朗的笑声像洁白的信鸽挥舞着双翼腾空而起。即使在死神逼近的日子里,稚嫩的灵魂也会有世间最伟大的感情——爱来庇佑。

      纯粹的,无暇的,美好的,幸福的。

      他们还未见识到人世间真正的苦难,却已懂得用什么样的心去面对自己的一生。

      (6)
      斑驳老旧的长笛被卡尔紧紧握在手中,掌心冒出的汗水打湿了笛身,于是他在磨出粗糙线头的衣摆上揩揩干净,再换上另一只手。

      他正站在那座矮小的山坡上,眺望着不远处雪白的疗养院。卡尔最好的朋友,培迪,此时此刻就昏睡在那栋建筑里的某一个房间中。

      卡尔一想到培迪昏迷不醒的模样,滚烫的泪水便再度冲出了眼眶。但是他始终记得埃尔森夫人说的,培迪评价他是个“小男子汉”,于是他咬咬牙,努力不让自己抽泣的声音溢出喉咙。

      在他的记忆里,培迪还没有光着脚站在雨后的草地上,也还没有吃到淋上枫糖浆的华夫饼。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借给自己他最爱的那本《小王子》,就已经躺在病床上饱受病痛的折磨。

      前几天卡尔去看望培迪的时候,他发现凯特修女的眉头皱得比以前更深了。当她每每看向卡尔时,眼中浓郁得化不开的忧愁让他想头也不回地逃开。卡尔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埃尔森夫妇,那让卡尔觉得太沉重了,沉重到几乎无法承受。可他又是欣慰的,因为有那么多人深爱着培迪,那么上天也许就不会把他从他们的身边夺走。

      病房里依旧是一片纯白的布置,但卡尔知道培迪其实不喜欢这样,他喜欢鲜艳的,有生命的,像森林和阳光那样的颜色。卡尔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直到病床上的培迪清醒过来,他低声呼唤着自己好友的名字,除了那嘶哑疲惫的声音之外,一切就和当初没什么区别。

      卡尔迅速走了过去,紧贴着培迪在床边坐下。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卡尔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在开口之前,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培迪先是轻声安慰着卡尔不要难过,然后又问起自己的父母在干些什么。

      “他们都在门外呢,因为你看,我们两个男生——总会有些小孩子之间的秘密什么的。”卡尔哽咽着开了一个玩笑。

      培迪转过头去看着他,瘦削惨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就在这时,卡尔惊恐地发现培迪眼中的光辉变得是那么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即将燃烧殆尽。

      他的心瞬间冰凉如铁,他终于意识到培迪不会再好起来了。他再也不能够拉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手,一起去学钢琴,学长笛,在夜空下寻找自己思念的那颗星。

      卡尔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病房的,他只记得那天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后,自己趴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培迪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卡尔几乎很少能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

      再后来……

      再后来卡尔就再也没去找过培迪,而是每天都坐在这个小山坡上,吹奏着自己从前最爱吹的几首曲子。他知道培迪能够听见,他也知道培迪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够继续学习长笛。因此在培迪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卡尔就用这种方式传递着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祈福和祝愿。

      风,轻柔地拂过手指,优美舒缓的乐声中,连天地都沉静了下来。时间又一次被拉得旷远悠长,好像光影斑驳,记忆回溯,他们就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样子。

      身后传来细微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卡尔结束了演奏,迟疑地转过身去。埃尔森太太抱着那本《小王子》站在几步开外,她那双明亮的,熟悉的眼睛里此刻也盈满破碎的眼泪。

      “卡尔,培迪离开了,但是谢谢你的笛声。他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是始终带着微笑,没有一丝痛苦地度过的。这是他一直嘱咐要送给你的书,他还说,他不希望你知道他的星星究竟是哪一颗,因为那样如果你找不到,你就会难过。卡尔……培迪一直都在自责,因为他曾经深陷于孤独,而你却推开窗子出现在了他面前。可是除了爱,培迪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用来报答你。他平日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让卡尔继续学长笛’,所以我们决定收养你,卡尔,希望你能带着培迪的梦想永远走下去……”

      卡尔没有听清楚埃尔森夫人后面说了些什么,他早已跪倒在地,在巨大的悲伤中痛哭失声。他多想告诉培迪,他不值得被这样对待,不值得他的爱。因为从始至终都是培迪挽救了他即将滑向黑暗的人生。

      那天闯进培迪的病房,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卡尔需要钱。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父亲嗜酒成性又欠下了一屁股债,当他的父亲出意外去世时,卡尔家里竟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以用来偿还。

      所以是培迪把他从偷窃犯罪的道路上拉了回来。培迪给了他新生,而现在他却还要再给卡尔一个温暖的家庭。

      “孩子,我都知道,都知道。”埃尔森夫人把卡尔拥进怀里,两人的泪水交融着渗进泥土中,“永远不要觉得抱歉,也永远不要怀疑你们给予彼此的宝藏。”

      卡尔紧紧攥着那本书,在泪眼模糊中一遍一遍地点着头。

      他的笛声总有一天会在大地的某个角落里重新响起。

      当思念的轻风再次刮过山河原野的时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