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如梦》顾默然

36、何处归鸿（下）

　　三人都穿着很蹩脚的狱卒装，建宁的帽子歪的都快掉下来了。一人不时地向外探头，看外面没有动静急急挥手：“快走，快走，边走边解释吧——”
　　另一女子看不过去建宁那邋遢的服装，给她整了整帽子，向小九简洁一笑：“你好，我是苏荃。那是双儿，快跟我们走吧——”
　　小九的大脑彻底短路，任由她们架着走出了这牢门。
　　临出那牢门建宁还得瑟地说了句令小九更瞠目结舌的话，让小九相信自己是见了上帝了。
　　在跨出狱门仅剩一步之际，建宁玩性不忘，还伸脚去踹了一脚那昏昏倒地的守卫，嬉笑道：“这□□果然是要比蒙汗药还强劲多了，看踢都踢不醒，完全睡死了——呵呵——”
　　小九看着她灿若桃李的笑颜，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给什么表情，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终于上了马车，三人相望舒了一口气，这才顾及到小九满脸的问号，靠向她，找了个言语比较顺当的苏荃来给她解释这一切的“幻象”——
　　双儿先是把那块‘石头’塞到了小九手里，歉然道：“真是抱歉，我们现在才来，石头的能量也快被小宝折腾完了——”
　　“能量？”小九脑门再添一个问号，对着那依稀还有点光亮的石头傻眼。
　　“对，这块石头，它在晚上是有光亮的。你看——”苏荃拢起她的手，指给她看，“它是一个时光机器，你对它说去什么地方，它就会带你去哪里？所以我们一家都被它带到了21世纪，我们也知道了你的来历——这的确太不可思议了，那个世界对我们实在太新奇有趣了，我们在那里摸爬滚打一玩就是两年，两年后才搞明白自己怎么来的，然后小宝开始折腾这块石头，等到我们完全明白是这时光机器带给我们这一切的时候，才想到了‘恩人’你还留在满清，这才急匆匆地准备过来带你走——”
　　小九有点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点头，只安慰，亏他韦小宝还有点良心，还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恩人’的存在。但是想想又觉得什么不太对劲，忙问：“你们不是说，你们在现代才待了两年，为什么我已经在这里四年了——”
　　“四年了吗？”建宁开始抓耳，“其实，我们在那个世界早就忘了历史这回事，连自己走的时候是什么年份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对石头说，带我们去你最需要我们的时候——”
　　小九的指甲不觉在石头上蹭过，这么神奇？
　　又觉不对，皱眉道：“既然这石头可以带我们去未来，那为什么不立刻回去，我们坐马车这是要去哪里啊？”
　　三人都局促地不好意思起来，双儿低着头道：“清华——你看、你看——这石头上的能量已经不多了——所以，能不能——”
　　如此忸怩的声音再次叫起那个名字，小九毛骨悚然。憋气腆笑：“请叫我小九就好了。”
　　“为什么不叫身份证上的名字？”建宁万分不解，“小九这哪是人名啊？”话声还没落完，便被苏荃和双儿怒目直接秒杀。
　　‘身份证’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如此顺当，今晚可以说是最小的一个雷还是把她彻底电了一番，瞥眼看着建宁，她又卖起乖笑来，继续刚才那个顿住的话题：“我们之所以乘马车，是想要去趟扬州——”
　　“扬州——”紧跟着又是一个雷，“扬州干嘛？”
　　“是这样的我们想把小宝的妈也一次带回去石头能量恐怕不能让我们再走一次了————”苏荃气都没喘一声，红着脸道。
　　小九恍然大悟，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把这可能的最后一次机会先救的人是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不用对我这么抱歉，这石头也不是属于我的，能有这场际遇都是上天的玩笑吧——”
　　建宁又窃笑：“我们是托了这玩笑的福，沐浴了美好社会的阳光啊——”
　　双儿和苏荃看到小九如此豁达的心性不禁大喜，抱住她连声致谢：“小九！你真的是个好人！我们虽然才只有两面之缘，但是都是改变彼此命运的遇见，我们替小宝，谢谢你！谢谢你带给我们这一切，还能在自己如此危急的时刻仍愿意帮助我们！”
　　小九被她们夸得面红耳赤，但从她们的话语间不难听出，她们有多么眷顾那个未来世界。而那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现在只剩下黑白印画一样的片段，真的要回去么？就当自己经历了一场繁华又冗杂的迷梦，睁开眼，又是那个孤儿的冰冷生活……
　　手指从石头滑到腰际的那片玉石锁扣上。
　　这场宿命或许最终还是会按照历史预留的轨道走完它，那就成全他们吧——
　　“停车——我要去见一个人——”小九霍然起身，把其余三人都吓住了，“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外面起风了，可能会有大暴雨，一会水路也许会不好走——而且皇帝哥哥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你逃走了——”
　　小九决意以下，便是十头牛都难拉了：“不行，我一定要见了把东西交给她，再走——”
　　“什么人，这么重要？”建宁忍不住问。
　　“去城南。”小九吩咐完拉车的。表情已经淡然的没有任何牵绊。

　　到达沈宛居所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大变。
　　原本月朗星疏的夜空，被骤然间成团成片的黑云笼去了微光。
　　小九焦灼的敲门，但半晌过后，出来应门的却只有采儿一人。
　　自从那段被搁浅的婚约以来，采儿与小九其实也已两年未见，她探究了半天小九的脸，终于兴奋地失声大叫：“九丫头！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九仓皇地笑笑，无力和她家长里短，忙问：“宛儿姐呢——”
　　采儿意识到她身后三个狱卒打扮的人，神情有点拘束，探着头向小九询问：“小姐她去佟家小姐家教琴了，很快就会回来了吧，她们是什么人啊？你有急事找小姐吗？”
　　小九忙点头。
　　“那就进去坐会吧，小姐不消半个时辰应该就回来了吧——九丫头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们了，难得来次还这么行色匆匆的？”采儿嘟着嘴抱怨，不住地把小九往里屋拉。
　　“小九——”紧随其后的建宁三人面露难色，“万一那边的人追来了就不好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免得连累了你朋友——”
　　小九咬下牙关，向她们点头示意。
　　“采儿——”小九神情严肃地托过她的手，摘下了腰际的那片同心锁扣，塞给了她，不由她惊愕地质疑，说道，“你什么都不用问，把这个交给宛儿姐姐。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我是不应该出现的一个存在，现在一切都应该回归了，祝福她跟纳兰公子可以幸福！”
　　“你在说什么啊，小九！小姐听到定会生气的！”采儿紧蹙着眉头瞪着她，试图把锁扣塞还给她，小九却大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歉然地微笑，暗夜中，她眼角的泪光是唯一的亮点。
　　“好了吗？渡口一会儿起风了就逃不了了，我们赶快吧——”建宁最怕看到万一来个‘十八相送’就麻烦了，耐不住性子地跑到一边催促起来。
　　小九吸了吸鼻子，猛地给了采儿一个拥抱，在她还没回神之前，便松手转身离开。

　　连通北京和扬州的最直接交通道，就是隋朝时的暴君炀帝时期所修筑的京杭大运河。
　　北起北京南通余杭的大运河千百年来的俨然已经成为了朝廷贯通南北的主力交通枢纽，而作为中转站的扬州，更是借此河声名鹊起，风光一时，唐朝时经济发展甚至超过京都长安。
　　以前所知的所有关于这条河的信息都仅限在教科书本，小九是万万都没有想过，这条大河将会成为她的救命要道。
　　四人赶到河岸边时，夜风已经嚣得相当猛烈，河面也不再平静，湍急的流水加上骤起的大风，原本预租的船夫也垂头丧气地把银子丢还给她们，声称保命要紧，这钱不挣也罢。
　　建宁一向是‘艺不高人也胆大’，兴哄哄地揶揄苏荃：“荃姐，你最熟走水路，应该难不倒你吧——走吧，我们快上去吧——”说着，便第一个蹦上了那摇晃不止的小船。
　　苏荃咬牙硬着头皮跟上去，啐了她一声：“你不要给我添乱就行——”
　　正在小九难掩歉意亟欲道歉的时候，河堤畔的小树林传出一声声疾如风的马蹄声，还有一声声焦灼的呼喊声被狂风吹散的凌乱，但是她还是挺清楚了，仍站在堤岸边的小九和双儿不由猛地回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姐姐，她来了——”小九霎时间悲喜交加，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应对。
　　双儿扶住了她颤抖的身子，安慰道：“没事，不要太焦急，我们一定可以安然回去的——”
　　沈宛从马车上飞身下来，疾步跑到小九身边，不由分说地便抱住了她：“傻丫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要走了——还这么匆忙——”
　　“姐姐——”小九一跌入她的怀抱，就像小孩子一样的大声哭起来，情绪完全的失控。
　　沈宛轻叹了一声，搂住她安慰道：“傻丫头，不许这么哭法，明明舍不得为什么非要一直这么装大方，喏，把这东西收回去！我上次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了——”
　　小九被抽泣声噎住了，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什么？”沈宛雅然一个微笑，揉了揉她的头道。正对着小树林的小九笑容却在这刻僵住了，连绵的火把，行军般向河岸边移动过来，狂风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夜魅中的鬼神之军，踏步而来——
　　“小姐——”
　　“小九——”采儿和双儿齐声惊呼，纷纷紧抓起两人的胳膊，瑟缩成一团，惊得失去了行为能力。
　　“快上船啊——”建宁和苏荃在船上大声地疾呼，大风把她们的帽子全数刮走，黑发在凄冷的夜色里被张扬闪亮。
　　双儿不顾得这两人是什么身份了，拖拽着就把她们一起往船上带，至少不能把她们留在这岸堤上任皇家的骁骑营逮回去，若是还能侥幸逃到扬州，再分开也不算迟。

　　缰绳方才落下，船顺流疾驶而出。
　　但才走不到一里路，蓦然发现四面的火光越来越燎亮，仿若整片树林都没入了火海。
　　大雨瞬时倾下，溅起水面磅礴雾气，都晕不散那灼亮的火色，仿佛在风雨间越烧越旺。
　　建宁都禁不住骁骑营的这份架势，张口结舌地问小九：“小九，你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皇帝哥哥要如此不惜血本地抓你回去啊？”
　　小九羞愧地沉声。
　　小船却在此时闹起革命来，一个亟欲翻身的前兆，把全船的人都摔地左左右右转不清方向。
　　苏荃掀开船廉，望见百米开外艰难挺进的几艘小船，咬牙郑重地转向众人：“皇帝的人不肯放手，扬州怕是去不了了——”
　　“我们不是会被抓回去坐牢吧！”什么事都不知道的采儿紧拽住沈宛的衣袖，急的欲哭无泪，“小姐我好害怕啊——”
　　双儿和建宁互望了一眼，向苏荃道：“那只能现在回去了——”
　　“小九，我们把手都抓紧了，你说2008就可以了——”苏荃无奈地点了点头，向小九点头示意。
　　小九眉头紧锁，还是依言抓过沈宛和采儿冰冷颤抖的手，闭上了眼睛——
　　蓝光重现，刺得透过眼皮直接钻入瞳孔，只是一瞬间像经历了一场无比喧嚣的梦，身体被猛地升腾起来，又瞬间垂直而下，外界已经悄然间安静——
　　风声、雷声、雨声、对岸的呼声，霎时间被湮灭——
　　耳际只传来建宁疾声大呼：“完了，下面是河啊——”

　　康熙一行赶来这渡口之时，风雨仍在大作。
　　但此刻所有的骁骑营兵将都似中了邪一般的定在原地，傻傻地盯着那暗潮汹涌的水面，仿似经历了一场人神大战，亲眼见证了神仙的远走——
　　“人呢？”众人都劝阻无效的皇帝挥落了肩头的雨伞，狂跑到堤岸边，揪住营兵的衣衫，眼中灼灼怒火，压得他们不敢喘气，“朕问你，人在哪里？”
　　紧随其后的纳兰也迫住那人的眼睛，亟不可待地等待他的答案。
　　“皇上——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她们乘的船已经被风暴打翻了，但我们靠近的时候，残船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士兵打了个寒噤，怯懦道，“她们不是做了神仙飞走了，就定是被风暴卷走了，还有人在继续搜寻，但与方才成效无差，一点音讯都没有——”
　　“怎么可能？你给朕说什么胡话！？”康熙一把将那营兵推倒在地上，抽出他的佩剑，挥斥道，“全都给朕去搜，天亮之前交不出人，朕把你们全都砍了！”
　　纳兰闻言却像全身被抽去了精气神，双膝跌跪在河畔边，嘴角的苦笑被冷雨‘噼啪’乱打，雨水流经他淡入细墨的眉眼，凝成眼泪划痛他的面颊，猛地他望向康熙疯魔的眼变得冰冷又残酷，他嗤笑道：“现在你终于达到目的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了！你不是应该很开心不是吗？你终于杀了她了！”
　　康熙持着剑的身子连番后退，大雨中他看不清自己视线里的人，也看不清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迷惘，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剑铮声落地，他也垮在一边，喃喃道：“我真的没有真想要她去死，我真的没有想真的杀了她的——为什么她宁愿死，都不愿接受我？”
　　纳兰的嘴角微微漾起一丝微笑，凄苦中唯一的一抹甜味，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康熙，却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因为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拍了拍康熙的肩，沉声笃定地告诉他：“不管她是生是死，我都会娶她，她永远是我纳兰家的人，我纳兰性德的妻子！”
　　不知怎的，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极盛的怒气竟然在他面前发不出来，几欲挥出的手，也渐渐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