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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灼雪之殇(上) ...

  •   极地的寒风把整个冬夜啸响。
      积雪不时折落松脆的枯枝,无休无止的雪,似是要把这个国度倾没。
      散珠般的落雪噼噼啪啪地敲打在寂无人声的军营帐上,变成一支不成曲调的弦歌,凄迷的梦境里,他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又坐回到他的身侧,抚琴的那个人,似乎在向着他迷离地微笑……
      那个笑容是那么的微小,仿佛她把所有的精气神都幻化到了那支终不成调的弦音里,串成一首没有音律的离歌,像是在做彻底的告别,告别那些积成已久的伤痛,告别那无法再把握的消逝年华——
      弦音零散,却从不悲戚,一丝丝萦绕心田的温度,似乎想是要把他唤醒,又不忍扰了他难得的好梦——
      渐渐地音消了,那张原本就迷蒙的笑靥逐渐的涣开了,而从远及近的是另外一张容颜,如水般清亮明晰的笑容,带着她独有的温度,一点一滴化开他心头的寒意——
      她那么奋力地一步步在向他靠近,可是那个怯弱的自己却总是把一切当作是寻常,幻想着如此安然地让她陪伴着自己一生。
      他听到心底一阵冷笑的嘲讽声,那么犀利地划破他的耳膜,那个声音严正的质问他:“你凭什么要她如此卑微的度过一生?纳兰性德你凭什么!”
      刹然间的慌措,使他骇然无从回答,他蓦然地惊觉于这阵恐慌,试图大声地叫唤她的名字,因为他怕连她都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就像曾经那段来不及珍惜的情感,变成追悔莫及的伤痛。
      可惜她还是听不到他遥远的呼唤,吟着笑的脸也越飘越远——
      惶然间睁眼,单手抚住惶惶乱跳的心口,却抚不平紊乱急促的呼吸声。
      满头细密的汗珠,在这个滴水成冰的世界里,触手已是一片冰凉。

      帐外的风雪半刻没有停歇过。
      帐内只有一炉炭火,供给着寥胜于无的温度。
      就着那盏透着清寒之色的烛灯,他摊开了手心底的那片同心锁扣,卢蕊临终前的话语犹然在耳,他曾经是那么固执地以为,那句应允不过是可以让她走的安心的托辞。
      然而今天,他却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
      那时她要他把这枚锁扣交给他的下一任妻子,她说那应该一个由他自己挑选的妻子,只有自己选择的爱情才是会被上天祝福的。
      那时的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做出选择了。
      然而此刻,当北国的风雪啸响这个沉寂寒冷的冬夜。
      心底仿若被倏然点亮,这个似有若无的梦,终于让他明白,如今而言不要再伤害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更胜于那风雪的思念仿似远隔千山万水,暖溪般淌入这个冰冷的夜。
      笔墨染下字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那个思念的人在哪里,她是否又能在故园守着她的执念,等着他回去呢?

      第一片雪花落到掌心的时候,是在盛京。
      只是再往北,却举步维艰了。
      秋冬之间仿佛只存在着一条边界线,只消越过此线,寒气就铺天盖地卷来。
      已经冻到牙齿都没力打架的小九,紧紧怀抱着她那单薄的衣衫,瑟缩地躲在一家残破到几乎可以算是露天的客店门口,怔怔地望着那些南来北往的羁旅客。他们都牵着肥硕的牛马,穿着宽厚的皮毛,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在酷寒的严冬里畅快淋漓地让酒精和美食温暖自己的胃。
      而她却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回到了童年那荫蔽的空间里。满眼都是行人,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的亲人,没有一处可以给自己一份单纯的归属感。
      她应该去找纳兰吗?还是就让自己从此在他们的生命中消失吧,或许这是一个理所应当的结局。
      把搅乱的尘土重新抚平,把他们原先的世界重还给他们的生命。
      小九不过是一个不应出现的巧合,过后,皇上还是要走他英明神武的康熙之路,纳兰还是要回他旷世才子的慷慨之途。
      或许那些将将被篡改的史实,在她的退出后,又会回到了正轨。

      冷风灌进她毫无防备的脖颈,生生地剐疼她的眼窝,她极力地忍住泪水。千万千万不能流眼泪,任何一滴液体落下来,此刻都会被空气凝成冰粒,哭的话,带来的只怕只有疼痛了。
      她故作坚强地颤抖了一下,这好像成为她唯一还可以取暖的方式。手插在那冷羞涩的钱囊里,从福建几乎落荒而逃的她此刻仅剩的这几个铜板,究竟是应该用来填肚子呢?还是继续寻车北上,作车马费。
      还是就这样,潦度余生。
      如此困窘的境地,怕是再也见不着天日了。
      她不由得开始嘲笑自己,回想这一年多的境遇,像闯入了一部宫廷戏里,繁华铺染,权欲至巅,她却至今未找到她的角色定位。如今突然抽身,却也回不去原来的自己了。
      零点的空气让她变得分外冷静与低落,当初在福建的那场毫不犹疑的逃亡,开始被质疑,没错,离开是必然的,但是一定要去找纳兰吗?给他的麻烦还不够吗?还是自己还有什么死不下心的,不该有的奢望?

      呼吸慢慢被至冷的寒气压下来,小九无力地靠在那草垛上,饥饿到已经忘记饥饿的感觉,寒冷到体会不到寒冷的痛感——
      忽然耳际飘来一阵悠扬的唱段,她以为已经到了梦里。
      因为那是只有江南才有的弦音,如此极寒的北国,竟然会有人在吟唱了江南姑苏的民谣?
      冰雪里那北地的土琵琶音,拨出的却是浓郁的思乡情谊,仿佛历经风霜的吴侬软音一声声唱到:“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城里园林城外有水乡——”
      …………
      那个清唱的苍老声音越来越哽咽,而她紧闭的双眼,眼皮也开始不由自主地跳动。
      一幕幕关于她的江南,关于她的成长画面,飘散而来——
      十里秦淮,玄武风光,白鹭公园,闹市新街口,幻夜夫子庙……好像一个一个难以捉摸的影子,在记忆的河口被水晕开,晕到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春日连绵的雨季,夏日灼人的火炉,秋日迷幻的梧桐,冬日萧瑟的飘雪——
      那些原本最最寻常的东西,她都失去了,这是第一次歇斯底里的痛楚,那种思乡的痛楚,被这姑苏人的浅浅两句唱词,通通都唤醒了——
      如果可以,她还是愿意回去,远离是非,安分守己地做她的李清华,虽然永远也上不了清华,因为她不是清华——

      卖唱的老人很孤独,因为在这个偏远的国度里,没有人听得懂他在唱些什么,所以他卖唱的收获,更是少得可怜——
      小九掏出了口袋里的最后几枚铜板都撒进了他的缺口瓷碗里,温和地朝他笑笑:“前辈既然这么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
      老人收住了那残旧的土琵琶的音,摇了摇手:“家已非家,国已非国,回去徒添伤感。还不如留在怀想里,随我葬下,也是一个好梦啊——”
      他这话一出,小九便猜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难道他会是那些清初受累的反清学者,从而被流放到这疾苦之地,忽然想到那失踪已久的吴兆骞,会不会刚好他们相识?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了,原来自己还是时刻难忘他的心事,如果自己决然从他们生命中消失,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能割舍对他的那份情感吗?
      但是如果真是有吴兆骞的消息,她如果就此错过,才怕是要悔恨终身,于是就默然朝那老人一笑道:“前辈也是姑苏人士,那可曾认得同在此地的一位乡友,吴兆骞吴先生,我曾经在京中听闻众多的学者,曾联名上奏圣上为吴先生翻案,只盼他能早日重归故里,只可惜等到了圣旨却不见了他的踪迹,他的友人们这一年都沮丧不已——”
      小九语声未消,便见拨琴的老者粗糙的手指开始不经意地抽动,扰得琴丝微微散出杂音,他不敢抬头看来人,只是沉声道:“我不认识什么吴兆骞,也没有听说过。清廷他们当汉人是什么,想抓就抓,说放就放?”
      显然他的愤怒是在小九的意料之外,万万没想到的一个原因竟是,在纳兰他们费尽心力地想把他就回家乡的人其内心深处还是那么地抵触着当局者的任何宽赦,也许早在一年前他就知道自己被赦南还的旨意,不过就是心里的那股傲气在驱使着他,不向朝廷低头。
      为此他宁愿独自漂泊,不再现身。
      此时此刻小九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沧桑又邋遢的卖唱者,就是纳兰和那些老先生口中的‘吴季子’吴兆骞,于是她便在他面前旋了个身,慨然而吟诵起当初纳兰为营救吴兆骞而写给朋友顾贞观的词阕《金缕曲·简梁汾》:“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姑娘你——”他终于难以自持地眼眶泛起了苍老的泪色,单手掩道,“难道认识纳兰公子?”
      小九认真的向他点点头,道:“而且如今,他就在这儿——”

      时隔很久之后,小九再度想起这段际遇。
      都不得不感慨,一定是老天想方设法在把他们拉近,如果没有吴兆骞的出现,也许,小九的故事已经终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灼雪之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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