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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昏暗阴湿的牢房,简陋几棵稻草铺地,黑暗中是不是传来鼠类窸窣的声响,听得人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夕朝帝都的死牢,关押的皆是十恶不赦之人,然恶人是从不会认为自己的作法有何不对的,于是整间房到处可闻凄厉的哭喊声、叫屈声,响天彻地,弥漫着死亡接近的气息。

      其间一间房里,角落处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躯,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前面,将整张脸甚至整个人覆住,形如鬼魅,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与之无关。

      “嘭——”地一声,牢房大门被打开,一丝光线悄然溜进,光影相绰,平添几分暖意。四周瞬息安静下来,众人俱转头看向大门处,贪婪渴求地汲取阳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今日,不知又是谁将命赴黄泉。

      “鸢儿……”却见一男子走进了牢房,径直在那间房前站住,一声轻唤带着莫名的几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亦辨不出。角落里的人突地全身一震,霍然抬头,从一堆乱发中露出两颗眼珠,清澈明亮里闪过震惊,却仅一刻又化为乌有,失去光彩,犹如死灰。

      “没想到你会来……”她低喃,似与他人言又似在自语。

      良久的沉默,那男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娇小的身躯弱如扶柳,曾经百媚生娇的无邪笑靥,被绝望的灰色替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见犹怜。

      曾经美好的记忆,似乎瞬间便模糊了起来。

      当那一刻他冲入庭院,看见她满手血污却笑得发狂狰狞时,他的记忆就开始一点点轰塌了。在她的脚下,平躺着当朝皇贵妃逐渐冰冷的身体,心口处赫然插着把裁剪用的刀子,血从中溢出,洇散开,将华美服饰浸染得一片猩红,恍若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红艳妖冶。

      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然杀了皇贵妃!

      他满目心惊,脑袋嗡嗡作响,再也顾不得看她一眼,颤抖地抱起皇妃,血瞬间染满,那可怖的猩红在战场上他见得多到麻木,而此刻,他却遏制不住的颤抖,几乎要抱不住那个同样娇小的身躯。

      即使抱住了又如何?

      那一缕香魂,他终是抓不住了。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抓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指间滑走。

      十年前,皇上还不是皇上,皇妃还不是皇妃,他也不是现在的他。

      十年前,皇上是他的哥哥沈珏,皇妃是他的爱人华容,而他,是个天真以为自己拥有了全天下幸福的沈瑜。

      后来,先皇薨逝,大皇子沈珏继位。再后来,华容就成了沈珏的妃子,他的皇嫂,而他,是那个琉璃世界瞬间坍塌的亲王沈瑜。

      再再后来,每年民间选秀充裕后宫,华妃恩宠不复。他亲眼看她泪眼婆娑,形容憔悴,即使这些是为了另一个男子,他仍是抑不住心口疼痛,狂乱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只要你愿意,我带你离开,抛却富贵荣华,隐姓埋名,从此南山采菊,焚琴煮鹤,许你一世清明。

      她惶然挣扎,神色窘迫,强压住内心狂乱的情绪,良久抬眸,却只淡然道:皇叔说笑了,本宫乃圣上华贵妃。

      她的刻意疏离,让他心中一窒,双眼依旧注视着那悬空的手,似乎仍残留一丝熟稔的飘香,沁人心脾。良久,他才缓缓收回手,躬身请罪,只道方才的失礼。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舍弃他给予的一份完整的爱,而宁愿在这深宫中静候那被分割成千份万份的宠爱。

      他不懂。

      如今她尸身渐冷,他再也不会懂。

      他明知她不爱他,不过是利用他亲王的身份,算计他对她至今不变的爱恋,而他却还是傻傻为她后宫斡旋,保她十年不间断的圣眷荣宠。

      无怨无悔十载时间,浮沉往事,如今想来,他险些溺窒其中,不可自拔。

      十年凝眸阑珊处,费思量,终相忘。

      “你,为何要这么做?”这句话在他唇边游移了多久,此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是的,他害怕,他怕听到那个所谓的答案。

      而她,却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束发玉冠,青衣飘然,丰神如玉的男子,薄削的唇角扯起嘲讽的弧度,缄默不语。

      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卑微地告诉他,因为爱他,因为嫉妒那个女子?

      在这场爱情独角戏里,她卑微了十年,已然不愿再卑微下去了。

      十年,一个女子一生最华美的时光,她悉数给了这个长身而立的男子。到如今红颜尽褪,却又换得了什么?不是同样的神情相对,缱绻缠绵,而是漫漫十年的欺骗,到最后化成一个可悲到了极点的笑话。

      十年前,沈瑜还不是亲王,她也还不是他的王妃。他们互不相识,素未谋面。

      十年前,皇子沈瑜风流之名传遍帝都。

      一个暖阳午后,她见识了他的风流倜傥,不过是落俗的英雄救美,她却对这个谈笑风生、温润如玉的男子一见倾心。

      当时,和风吹皱一池春水,亦轻轻撩拨起一个少女心处深情。此情此景,何等旖旎。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待她温柔如水,体贴至心。他看她眼神至深,带着无限的眷恋,她心下欢喜,低眉浅笑间,未曾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恍惚与疼痛。他宠溺她,放纵她,那一刻她只道自己是世间最幸福之人。

      十年时间竟恍若一瞬而过。鹣鲽情深,他待她始终有如初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得夫如此,妾复何求?

      那天,她独自一人坐在庭院,手上拿着裁剪用的刀子,偶尔抬眸看到墙角处葱葱茏茏的合欢树,绒花似火,漫漫曳动,无限温柔。这一世看不尽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多一人共赏,她满心欢喜。

      突然间,侍女来传华妃驾到,她神色略微一滞。她与后宫妃嫔素无往来,只不知这华妃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听闻她与皇上青梅竹马,十年宠冠后宫,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胚子。她正想着,忽抬头竟斜眼看见身旁一女子的绰约身姿。

      她惶恐起身,没想到这华妃竟不在花厅相见,倒尚自闯进了王府的内庭院。这不但是大大的不合礼数,更带着一种傲慢与霸道。离鸢心中略略不喜,面上不便发作,只不卑不亢地盈盈施礼。

      她倏然抬头,眼中难掩震惊之色。不为华妃的雍容风姿,绝色容颜,只因,他们的长相竟是惊人的相似。

      华妃看着她,亦有半刻的凝滞,然而瞬间便冷了脸,薄削红唇吐出尖刻冷语,带着无尽的讥诮,“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娶你。”

      只一句,刻毒尖锐,离鸢便恍然有些明白过来,却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中不住地抗拒呐喊: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他娶我是因为爱,而不是他人的……

      替身!

      最后两个字,她竟不敢再往下想去,仿若禁忌一般,一旦触动,那么她十年构筑的幸福便荡然无存,灰飞烟灭了,只是想便已经是心口一阵窒痛。

      “恕臣妾愚钝,娘娘这话臣妾听不明白。”她强抑住内心翻滚的情绪,淡淡回道。

      而华妃却像是一只受伤的母豹,眯眼看她,话语句句带着刀锋:“你不过是本宫的影子罢了。”
      离鸢愕然,没想到华妃竟说得这般直白露骨,不禁反唇相讥:“娘娘,你这样贸然闯进王府,对臣妾说这样的话,似乎并不妥当吧。”

      “呵,这里不过你我二人,你不必说这种官面话。”华妃转头看向墙角的合欢,嫣然一笑,沉沉叹了口气。

      昨夜倾华宫内沈瑜的话仍响在耳侧,那样的决断是她从未见过,十年的纠葛早已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缠在了一起。

      而昨夜他却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惶惶一夜无眠,今天终究是耐不住性子来了这里,竟蓦然发现他的王妃有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倾城倾国。

      一样,又好似并不一样。她突兀地冲进庭院时,离鸢正在绣缝着什么,绣框中草长莺飞,春色盎然,美不胜收。她低眉,细细用剪刀把线剪断,唇上不自觉地弥漾浅淡的温柔。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拢在离鸢身上一层淡淡的暖色,那是一种幸福温馨的颜色,华容有一刻的恍惚,就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皇上还不是皇上,沈瑜还不是亲王,她也还不是华贵妃。

      十年前,她只是翰林学士华栖木的独女,沈珏沈瑜两位皇子爱护的妹妹,也曾经笑语嫣然,天真无邪。

      然而十年的后宫生活,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权谋争宠,步步为营,她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华容,脸上的笑也再不会畅快淋漓。

      是因为她变了,所以他才对她说出那般决绝的话吗?他,终于还是嫌弃她年华已逝,容颜不再?华容的神经不自觉敏锐起来,不可以,绝不可以让他这样做。

      “从小到大,沈瑜就迷恋我,即使我十年前成了他的皇嫂,他还是如此。唉,这个固执的孩子,我真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我娶你,深情至此。”华容恢复神色佯装哀戚。

      原来竟是这样吗?离鸢心中反问,恍然忆起旧事。平日沈瑜看她的眼神,深情缱绻,却似乎总是空濛,那一抹依恋好像总是跨过她,凝落在了未知的后方,还有……

      原来,这十年的缱绻缠绵,相知相守皆是错,在他的眼里,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眉,另一个人的眼。而她,伴君十载,不过留下一缕相似的翩跹薄影,风一吹,便散落无处。

      离鸢就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这十年的幸福,执手的幸福,原来从不曾属于过她。他竟然把这一切瞒得这样好,瞒过了她,瞒过了所有人……

      她低头伸手抚摸着肚子,万念俱灰,原来她什么都不曾拥有,什么都没有。这接下去的生活还要如何,只余这寂寥庭院相伴?这样的人生,她不要!

      蓦然间,只见她操起绣篮里的剪刀,便要往胸口刺去。这无涯的生,此刻已是尽头,余下的已然没有意义。

      华容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几句嘲讽,她竟刚烈至此,不禁上前欲夺刀子。

      “啊——”两人抢夺间,扭在一起,却蓦然间听得一声惊恐的轻哼。两人皆是瞪大眼睛,那把刀子竟然不偏不倚地反剪刺进了华容的心口,鲜血瞬间喷薄,染满她的衣裳,染满离鸢的手。

      她惊恐地节节败退,顿时方寸大乱,突然间,却爆发出一声癫狂的长笑:“既然你不让我死,那便你死吧。只要你死了,沈瑜的心一定回到我身上的,他一定会爱上我的,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她发了狂似的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角落下泪来也不自觉,那样凄凉。

      “她该死,她该死!只要她死了,你就会爱上我了。我要你爱上我,而不是当她的影子,我不要!”牢房里,离鸢突然发疯似的对着沈瑜吼道,字句刻毒,字句深情。

      “鸢儿……”门外沈瑜忍不住低唤,眉头紧蹙,只是唤着她的名字,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爷,午时将至,小的要押解犯人去往刑场。”牢头见王爷面色不豫,小声道。

      沈瑜沉默退开一步,牢头押着离鸢出来,手铐脚链笨重的声音闷闷想起,激荡在他的心中,不禁一痛。仅是一夜的时间,她竟然形如枯槁,憔悴得几乎脱了形。

      “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经过身侧时,离鸢幽幽道,旋即错身,错过半生。沈瑜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情绪莫名。

      刑场上,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围观的人群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沈瑜隐在人群中,遥遥看向她。她双膝跪在行刑台上,头高傲地抬起。

      “皇上那边有消息吗?”沈瑜轻声发问。他赶到庭院时,华容已经没了气息,而离鸢又是满身血污,除了她再无旁人。他始终不相信离鸢会杀人,只是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皇上的书房前,他从昨晚一直跪倒今晨,却只得牢中相见最后一面。如今死的是皇上最宠爱的皇贵妃,离鸢想要免死,几不可能。可是,他依旧在等,期待皇上最后一刻的心软。

      “午时已到,即刻行刑。”监斩官的命令掷地有声,离鸢直视前方,凄然道:沈瑜,我要你一辈子记住我,决不能忘!

      刽子手手起刀落,话语声还盘旋上空,血却已溅满当场。

      沈瑜终究还是在刽子手举刀的那刻,别过了脸,到最后,还是没等到皇上最后的仁慈。当他再次回头时,只看到那颗熟悉美丽的脑袋落在远处,腔子里依然汩汩地喷出温热的鲜血。

      他张大眼睛想要看清这一切,却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堪堪被身后的侍从扶住,全身战栗。

      沈瑜,我要你一辈子记住我,决不能忘。

      离鸢凄厉的声音一直盘旋在他的耳际,萦绕不觉。

      她要他记住她,一辈子莫相忘。她用了最残忍的方法,让他一辈子记住她,永不能忘。

      他踟蹰地上前,颤抖地抱住那个冰冷的身体,抑制太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这是他欠她的,他以为他们的一辈子还很长,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那天,他去倾华宫就是为了告诉华容,他直到那一刻才知道他真正爱的人是谁,他说他再也不会纠缠不清,他要用余生好好弥补十年来对鸢儿的亏欠。

      却不想,竟激怒了华容,让她跑到了王府,看这个让他移情别恋的女人是谁。继而,谁也没料想到的悲剧发生。

      直到最后,他都没来得及告诉离鸢,他爱她,十年的相知相守,蓦然一回首,他恍然发觉她再也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他全心全意要爱护的女子。

      只是这些话,他来不及说,她便选择了最残酷的方法要让他记住她,而不是记住一个影子。

      “王爷你看,王妃下身竟然落红了。”身旁侍女惊觉,莫非竟是一尸两命?陡然间想起什么,她不禁脱口而出:“奴婢看今天在庭院绣缝裁剪,看那图案,倒真有点像是小孩子要穿的衣裳……”

      她悄然打量王爷的眼色,只见他伏在那尸身的肩头,一动不动,她急急闭了口。

      “鸢儿,你竟是这么恨我,连我们的孩子都忍心扼杀。”良久,沈瑜终于起身,抱着离鸢缓步走向大街,口中恍然呢喃,阳光落在身后,将寂寥背影拉长。那一刻,他的心却似乎被掏了个空,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鸢儿,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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