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Lab 纪事》山米之顶

3、见到你很开心

　　青松踏入父亲所在的隔室，青山正看着单向玻璃另一侧的众人。

　　窗外绿油油的竹子错落有致，阳光柔和清楚。

　　青山身着浅灰色外套，胸袋别了一朵新鲜的栀子花；顶上的发量稀疏，仍打理得一丝不苟；身量笔直，尽管已低青松半个头。

　　青松上前与青山比肩而立，顺着青山的视线望去。

　　“旅途辛苦了，各位。让我们开始吧。”会议室内刚刚结束寒暄，不大的方形木桌两侧各坐两人。竹子坐在面向隔室的左侧，右侧是她的助手小坚。

　　竹子向小坚点点头，青松注意到她重新打理过，颈间系了一条米白淡绿的丝巾。

　　小坚起身走出会议室。门再被推开时，一位面目清俊，身材颀长的男士出现在众人眼中，小坚在他的身后。

　　“你好，乔木。”室内众人肃立。

　　“你好。”乔木上前。隔着玻璃一层，青松对上他的眼睛，心底一震。

　　“很高兴见到你。”两位审核团队的同事自我介绍并与乔木握手。

　　“我也是。”乔木的笑容尚有些羞涩。

　　竹子接着向乔木伸出手，这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人，也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见到你很开心，竹子。”乔木已握住她的手。

　　方才热闹的会议室此刻安静。

　　青松吸了一口气，余光扫过父亲 — 青山依然平静。

　　乔木的笑容一改刚才的内敛青涩，显得热烈主动。人们都能发现，他的声音中是毫不掩藏的欢喜。

　　竹子心中震动非常，她替所有人问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叫‘竹子’？”

　　乔木不可能认识竹子，以及实验中的任何一人。

　　以当前技术，研发人员从记忆库中挑选合适的片段并植入“新生人类”后，这些片段尚不能构成完整的“记忆”，仍是彼此独立的复制品。解决方案是设定“新生人类”为半清醒状态，在此状态下通过与其“聊天”唤醒其脑中被预置的“记忆”，引导其有意识地回溯思考，从而形成属于自己的认知。这是制造“新生人类”的最关键一步，称为“对话”。

　　这也是最难的一步，绝大部分 bug 都无解。人们猜测，植入脑中的记忆片段极易发生损耗与变形，植入以后可能已经与挑选时相去甚远；同时，“新生人类”自发的“回忆”及“思考”与植入记忆也存在兼容问题，稍有不慎便会崩溃。

　　一年前，竹子带领团队前往研发基地，前六个月便搭好主体架构，后两个月进行最终测试与完善，中间的四个月都在与乔木“对话”。“对话”的最后一天，半清醒状态的“乔木”表现正常，竹子等人皆欣喜不已。然而众人的心仍悬于细绳上 — 测试阶段的“新生人类”在没有任务进行时需要进入停止状态以便调控，曾有事故发生于“重启”之时。

　　因此，当竹子于四下无人的深夜点动乔木的心跳，看着监控图上整齐有序的波纹，她的心几乎发出比扬声器更为响动的声音。

　　对于“新生人类”来说，“对话”发生在潜意识里，而乔木自“成功”后虽然再没被“停止”过，但直到今日，他一直处于沉睡中。今日一会，是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天。

　　众人皆若有所思。

　　乔木亮晶晶的眼睛望向竹子：“你在梦里告诉过我。”

　　竹子快速思考着 — 这也许说明“新生人类”在半清醒状态仍具备汲取外界信息的能力。没有此类先例，但基于人们对脑部细胞复杂作用的了解有限，此猜测是合理的。也许是乔木在某种场景下知道她后，记忆以梦的方式留存。

　　不管怎样，他是特别的。他对她来说一直是特别的，现在，他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特别的了。她的心想雀跃，却又好像被大石压着。

　　会议仍照计划进行。小坚与乔木握手并为他拉开中间的椅子，“谢谢，小坚。”众人重新落座。

　　一个月前，确认乔木“准备好了”后，研发团队通过“对话”已向他提供了“基本事实”，包括其本体为“新生人类”以及社会身份信息。这意味着，乔木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从何而来”，但是他仍然可以选择不相信 — 人们有不相信的自由。

　　今日会议的目的，是在已经确认乔木通过最高等级的实验审核后，向他说明他的权利，其中最关键的两项为：去向及身份认同 — 他可以选择为实验室工作，也可以尽情探索世界；他可以要求掩盖自己的身份，做一名“人类”，也可以以“新生人类”活着，甚至自我毁灭...... V Lab 需要他，更需要他的自由意志；V Lab 创造了他，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都会在不损害实验室利益的前提下帮助他。

　　“选择只能做一次。请尽管考虑，不用着急。”审核同事将桌上的一张空白纸板递给乔木。乔木接过后，纸板自动识别身份，呈现相应内容：乔木 — V Lab 第 281 号档案。这是关于他的诞生 — 也是 V Lab 目前所具备的最先进“新生人类”制造技术的详尽描述。

　　“事实上，您目前拥有接触 V Lab 全部基础资料的权限。”审核同事在面前的纸板上轻触，乔木的纸板显示已进入资料库，“这是为了让您更好地了解......”他顿了顿，“这一切。”

　　“好的，我明白。”乔木的声音轻快。

　　“在您考虑的时间里，暂时只能在指定区域内活动并受到监控......”审核同事仍在叙说着条例，竹子感到乔木在侧头看她。

　　“我能问个问题吗？“圆润清亮的嗓音，轻声地打断。得到示意后，他转向身边的人，“你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竹子？”

　　视线集中在竹子身上，她有一瞬的失神，也许还未适应与他真正的对话。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她笑道：“我很喜欢这里。”

　　只有一秒的停顿。

　　“那我留在这里。”乔木看向审核同事，仿佛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决定。他的表情自然从容，好像与刚开始是两个人。

　　“我接受自己的身份。”他看着竹子，那笑容好像在说：看吧，我没有辜负你。

　　辜负什么呢，你不论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是开心的 — 可是在众多选择中，这，确实是我最想要的。

　　竹子不可抑制地扑向乔木。他太高了，她想抱住他却好像被他拥入怀中。一旁的小坚紧张地瞄了瞄审核同事，不知道该不该拉回竹子。毕竟，乔木的归属尚未确定，实验人员不该与“任务不明”的“新生人类”有直接接触。

　　对面的两位同事显然也不在状态中，未从刚刚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目前的规定只允许制造拥有健全意识的“新生人类”，即面临今日决定时，“他们”已能充分认识到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而像乔木这样决定“神速”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会议室一片混乱，玻璃的另一侧，青山正将手中刚刚擦拭完的眼镜重新戴上，他接着在面前的玻璃屏上点按，便向外走去。经过青松身边时，在他的肩上轻拍了两下，不发一言。

　　室内尴尬的人们终于获得了解脱，审核同事向小坚点头示意，会议结束了。两人随即走出会议室，眼不见心不烦。竹子离开乔木的怀抱重新站定，在与他说着什么。小坚猜测不是他必须知道的内容，站在门外等候。

　　他看到青松迎面走来，心想竹子还在里面不知道说些什么悄悄话，赶紧跳上前热情招呼：“青松，好久不见了呀。”

　　青松微笑：“是啊。”看着小坚因心虚而夸张变形的笑脸，他笑道：“我可不是审核组的。”语气沉缓：“竹子在乔木身上费了不少心血吧。”

　　小坚心宽了些，再看眼前的人，不仅仅是小组指导员 — 此人在整个实验室的话语份量不小。人一突然放松就容易抖机灵：“那可不。竹子和乔木相处的时间是最多的，几乎是半年以来的每个日夜。我们晚上离开实验室后，都是她一个人和乔木在一起。”小坚说得高兴，一看青松这脸色，不对啊，怎么不是一点点心疼加上赞赏，反而越来越严肃了呢。

　　“...... 许多灵感与思路都是这时产生的。”他越说越小声，底气明显不足，开始在心中骂自己。

　　“我明白的。”青松拍拍小坚的肩，“身体还是要紧，你也多提醒她。”

　　“嗯嗯。”小坚忙不迭点头，看到青松仍然不见笑意，内心凄凉不已。

　　竹子与乔木出来时，青松已走向走廊尽头，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小坚在一旁耷拉着脑袋。

　　竹子笑眯眯地对小坚说：“怎么啦？今天可是乔木的生日哦。”今天是乔木真正的“诞生日”，仅有心跳还不够，他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如何而活。

　　小坚精神一振。是呀，有了乔木，小组从此将走上全新的实验道路了。

　　他激动地与竹子拥抱：“太好了！”竹子也用力揽住他，眼泪猝不及防滑落。

　　“谢谢你。”小坚知道自己在说没头没脑的话，但他已经把乔木当作和竹子一样亲切的人了。

　　乔木的眼睛湿漉漉的，不见忧伤，自然清澈。

　　“我的荣幸。”

　　三人分别之际，乔木再度与二人握手。面向小坚，他笑得真诚：“谢谢你们。”握着竹子的手，他望向她的眼睛深处。

　　“见到你很开心，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