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Lab 纪事》山米之顶

1、完美

　　青松看到藤本的时候，她正挽着裙子摇摇曳曳地走来。月光正盛，她裙摆下细细一截莹白色的脚踝，令他晃神。

　　藤本来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她今日正经妆束，别生一番矜持骄傲，而眼角的笑意，活泼生动。青松的手象征性地扶着她的腰，感到绸质面料滑腻得很。

　　“ How did you come in ” 他关切道。

　　“ I hopped over the wall. ” 她一边扭着腰肢行走，一边轻巧地说。

　　难怪她从花基中走出来，却是从从容容的。青松觉得她真好笑，事实上，他认为她是个天性风趣的人。

　　“穿着裙子好爬吗？” 他笑着问。

　　“不好爬，我把裙子都撩起来了。” 顿了顿，她接着说：“穿了内裤，就是要给别人看的嘛。”

　　青松颇为遗憾没有亲自接她，不过转念一想，他本就知道今夜正门不开，只从侧门通行；那么即便同行，他也无法欣赏她在月光下翻越墙头的风采。

　　他可以想象，她想必是目无一切地经过行人，利索地一掀裙摆，一个助跑便攀上墙头。但他尽管努力，却无法在脑海中成像，她的裙下风光。

　　青松从能看懂图画时便对人体解剖图烂熟于心，13 岁在实验室为父亲打下手，16 岁参与制造机器人体，21 岁完成自己的独立作品——也就是日后官方所称的“新生人类”。

　　他对人体的了解不能算少，他对异性也不是全无经验。在今夜，23 岁零 11 个月的青松走在刚满 23 岁的藤本身旁时，终于感到自己的无知。

　　藤本的手腕随意地滑进青松的臂弯，他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手掌，微凉的手背。他侧头对她笑，竟发现她的脸红了。

　　不远处一群人向他吆喝，青松再低头，见藤本眼波流转，面色非常柔和。他正待开口，藤本已经状若亲密地凑在他脸侧，轻声说：“我先去找我妈妈。”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便松开了。

　　九月的夏夜清凉，与友人交谈片刻后，青松手掌的余温仍在。他环顾一周，发现藤本侧身立在吧台一角，正与两三人交谈。他端了两杯水，本想立即上前，却克制了——远远看她的模样，欣赏片刻。

　　女孩身穿栗色长裙，倚靠桌角，神情怔忪但并不冷漠。她手中握着细长的酒杯——青松微微定神，原来她的手是这个样子。

　　灯光始终明亮柔和，但伫立不远处的她却与刚刚判若两人。

　　“听闻 S Lab 的记忆库已经启动了，政府方面也打通了是吗？”

　　“政府好说。主要是公众，观念还得更新一阵子……” 正在说话的是藤本的母亲，S 夫人。

　　青松在谈话间隙走到藤本身边，换过她手中的酒杯，“我相信不会太久的。”他微笑着站在藤本身侧，注意到藤本的身子直了起来。

　　“青松，好久不见了！” S 夫人显得非常高兴，向另一人告辞，引青松和藤本来到一处相对清静的角落。

　　正对着窗外，听得见潺潺流水声。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吧，青山他身体还好吗？” S 夫人殷切地打量青松。

　　“爸爸身体还可以，最近有在控制。他对记忆库非常看好。” 青松诚恳地答，同时轻缓地将手扶在藤本腰上，仿佛有意把她拉向自己。

　　H 夫人微笑，两颊现出甜美的酒窝：“那你知道我对什么比较看好吗？”

　　青松作思考状，讨好长辈般：“阿姨一直就对我们实验室特别看好啊。”

　　“不，我看好你。” S 夫人的笑意并未收敛，但已不是在说玩笑话。

　　青松正欲回应，藤本慵懒的声音已经响起：“妈妈，谁不知道你看好人家啊。” 尾音上扬，似嗔非怒。

　　另外两人笑了，S 夫人笑嘻嘻地辩解：“不是你自己说找不到伴的吗，你让我帮你找我还能找谁呢？”

　　“我也找不到伴。还得谢谢阿姨推荐。” 青松接着 S 夫人说道。

　　见藤本还是一副闲散的样子，S 夫人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薇薇其实一直都没什么变化，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别人都在笑的时候，她没什么反应；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就喜欢哭。我问她干嘛不能开心点呢，她说：‘妈妈，我不是你的小丑。’ 我就没办法了。”

　　“这样挺好的。”青松微笑，对 S 夫人的“打小报告”略有不快，却又对这意外获得的“八卦”感到兴趣浓厚。童年的藤本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她的小名叫“薇薇”。

　　他悄悄注意身旁的人，还好，应该没生气。

　　非但没生气，藤本还噗嗤笑了：“我小时候这么厉害的吗？我都不记得，你没跟我说过。”

　　三人闲聊时，一股嘈杂的热浪忽地涌了上来。

　　“来来，这是我们当年的双板健将。” 一名满面笑容的女士操着大嗓门拉起 S 夫人的手，身旁跟着男女数人。衣着笔挺的男士们衣襟褶皱，装束刻意的女士们眉粉渐开。众人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

　　“我多少年没滑过雪了。” S 夫人平静地答，话音刚落便带上轻浅的笑容，转而揽住大嗓门女士。

　　“我不打扰你们了。” S 夫人离去前特意叮嘱青松：“帮我跟青山说一声，最新型号请给我留下一些。” 向他们温柔一笑：“你们好好玩儿。”

　　琴曲流觞，青松才发现藤本早已拿起之前的酒杯嘬饮。

　　“我听说你们已经开始做‘不完美的机器人’了。” 藤本半坐在窗台上，背对窗外景色，优美的脖颈线条被光影勾勒，仿佛在画里。

　　青松从恰巧经过的侍者盘中替换酒杯，他理了理思绪：“算是一种地下研究吧” ，做了个鬼脸。

　　藤本的表情舒展，眼里的笑意似有若无。真神奇呀，青松心想，她能通过如此细微的表情，牵引出这般奇异的神采。

　　“看来是个小秘密。”藤本了然地笑，把酒杯放在窗台上。

　　一个念头突然震动了青松——面对他时，藤本的瞳孔变大了 。这是青松早就应当注意到的细节，却不知何故迟迟不能发现。

　　藤本是喜欢他的。

　　那层薄纱揭开，属于她的那番特别的神情——既含蓄，又光彩照人——是一位感情细腻的女性在心上人面前的真情流露。

　　他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坐在了藤本身旁。

　　“所谓的‘不完美’要比‘完美’困难太多了。” 他把酒杯搁在手边，清了清喉咙，“‘完美’是有定式的，比如什么样的皮肤，什么样的脸型，当然是基于某种审美上。” 他用手在身前比划。

　　“但是‘不完美’的话就太需要创造力了。不过目前我们还没到那地步，我们主要做的还是‘复制’。” 他顿了顿，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知道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了。

　　“那和我做的事很像。” 藤本别有兴致。青松听说她游学异乡，但不清楚具体在做什么。

　　“画画也是，一开始是在模仿。”

　　“对，没错。” 青松点头认同。

　　“等自己的技法成熟了，就会开始创造了。有时候是模仿着模仿着，就会突然有灵感，” 她手舞足蹈地说着，很快乐：“ Improvisation. ”

　　“是这样的，” 青松笑着，他感到头有点重，但身体变轻，“说到 improvisation，就不是我们来做了，而是由‘他们’自己做。”

　　他看着藤本，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

　　“我们用记忆还原肌肉习惯和表情特征，外貌方面就是模仿得一模一样就可以了。这个你比我在行。” 青松注意到藤本斜倚着身子，与他靠得很近。他能看到她的睫毛。

　　“难就难在要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一样，比如毛孔的粗细、毛发的浓密……”

　　藤本噗嗤一笑：“难道稍微完美一点点都不行吗？”

　　青松也微笑，语气沉缓：“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想要‘那个人’回来，所以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任何改变吧。”

　　藤本沉吟片刻，神情肃穆：“看来我们已经找到‘永生之路’了。”

　　“现阶段记忆的提取技术还不太成熟，而且这项研究在伦理道德上极有争议，短期肯定还不会公开。” 青松不置可否。原来这位热爱自由的少女既身在天涯，也很少关心家族事业。

　　“真有趣啊，” 藤本甩了甩头，好像甩掉沉重的思绪，“以前我们努力让自己变得完美，现在却是‘不完美’才是‘完美’。”

　　“可能只是‘完美’的定义随时间变化吧。”

　　藤本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从灯火下走入夜色中，藤本仍对刚刚的话题兴致勃勃：“那现在是不是可以保留我的‘意识’，重新建造一具躯体，堪称‘脱胎换骨’，但‘我’还是‘我’？”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现在记忆提取还做不到零损耗，也就是说如果要‘脱胎换骨’的话，只能保留部分‘意识’了。虽然说部分意识损耗并不会影响整体认知，甚至一部分损耗会在日后的学习和记忆中‘回忆’起来，也可以说是‘形成原有的认知’；但总会有些是没办法还原的。所以其实我们所谓的‘复制’并不能做到完全一样。”

　　看到藤本若有所思，青松感到有趣，接着问她：“那么，如果让你用部分意识来交换一个新的更完美的身体，你愿意吗？”

　　“我能选择是交换具体哪一部分的意识吗？” 藤本问。

　　“这正是我们目前在研究的选择性记忆提取，暂时的结论是不能。虽然可以做到只截取某部分的记忆，但发现意识似乎是个整体，任何一个片段的记忆都对整体认知有贡献，而整体认知反过来又作用于每个记忆点上。所以就算提取了意识片段，也不是原本的意识了。”

　　“原来如此，看来不管科技如何发达，‘tradeoff’ 永存啊。”

　　青松笑道：“很遗憾，但确实如此。”

　　室内的音乐悠扬地传入安静的花园，是一首口琴曲。两人来到一座干涸的喷泉池旁坐下，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影，因光线的移动忽暗忽明，仿佛有生命。

　　“Looks like the stars have been scattered across the ground.” 藤本看着眼前的景致，像在对青松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青松侧头看她。

　　那一晚过得很快，一眨眼就结束了；却又极慢，一帧一帧在青松的脑海中回放。

　　他送她回家，在台阶上他们礼貌地拥抱。

　　藤本看起来很高兴，在回家路上说了很多话。但在最后从他怀中抬起头时，她的神情是忧郁的。

　　青松连忙关切。

　　“我马上要出去一个月，去和同学写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她垂头解释，说完后抬起眼睛。

　　眼中不见忧伤，竟有一丝狡黠。

　　青松觉得快乐，温言：“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藤本向前走，推开门后回头看他。她今晚会梦到他吗？

　　“藤本，”藤本停在门口。

　　“你比‘完美’，还要更完美一点。”

　　他看到她的眼睛瞬间点亮，像是海上的焰火蓦地升起，徐徐落下的光辉照亮海面。

　　还没有反应过来，藤本已经奔进他的怀里，在他的下巴印上一吻。

　　随后挣脱他的怀抱，逃进门。青松最后看到她的眼睛 —— 微红，潮湿。

　　“晚安。” 她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