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江海千帆过》青梅怀袖

1、壹

　　许多年前，今何在尚是青杉倔强的少年。
　　他心里有一个与别人不同的世界。还在家乡时，每次当他开口说话，试图将自己的世界同别人分享时，一开始总有许多人围上来，然而却总是不等他说完就走了。他们说，自己还要回去种地、放牛、洗衣、做饭，实在没空听个小孩子异想天开的胡扯。
　　这样的事情多了，今何在慢慢就沉默了。然而那些故事放在心中又让他觉得焦灼，后后他想，自己可以将它们写下来，告诉给笔墨纸张，让它们帮他分担。于是他开始认真地读书习字，等他将一本四体字库翻得差不多时，他总是揣在怀里的那本厚厚的手札已经写完了。
　　今何在的母亲看到孩子这样勤奋苦学，心中很是欣慰。恰好这时，今何在突然生出了无法遏止的念头，想离开自己长大的小镇，到远方去走一走，看一看书中所写的山峦是不是真有那么奇险峻峭，大海是否真有那么浩荡无际。如果可以，他还想亲自驾船出海，一直驶到大海尽头，到那神秘莫测的归墟里去寻仙访药。
　　当他将远游想法提出来时，当即便得到了母亲的同意。
　　“你这个年纪，正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看外面都有些什么人，开开眼界。”母亲说着，亲自为他打点好行装，并烙了满满一袋爱心饼为他装上。
　　揣着母亲的心意，今何在离开了自己生长十多年的家乡，踏上 通往外乡的道路。
　　他先去看了海，站在浩如烟波的海边，看着蓝色的海水一直浩浩荡荡流向远方，在遥远的遥远的眼力所不能及之处，与苍蓝的天穹融为一体，今何在感受到内心从未有过的满足，内心的焦灼也在这一瞬间被抚平。
　　于是他在海边住下来，茅屋俨舍，屋里除了床就什么也没有。因为他用不到，他每天总是跑到海边，眺望着大海。从早晨初生的朝霞将海水染得一片绚丽，直看到夜晚星空在海面上洒下投影，宛如人间地面上也有了一处星星驻足之地。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今何在心中再次觉得焦燥起来。这感觉他并不陌生。以前他被这感觉驱使着，从家乡一路走来这里，那感觉便褪却了。他以为已找到了自己的净土，不想那时时煎灼肺腑的感觉却再次侵袭而来。
　　并不是痛苦，而是无法安宁。像是将心放在一个锅子里，放在小火上吱吱烤，心脏挣扎着，在慢火中起先还装着好汉，最后终于扛不住，哎哟哟叫起痛来，哭着说：我要走！我要离开！
　　那么，就离开吧。
　　今何在背起行囊，回头看了一眼，蔚蓝的海水映进他漆黑的眼中，跳跃不休。直到将这一汪自在的宝石蓝深深刻在了记忆深处，他才转身离去。
　　他的步子像来时一样，有力而矫健，步伐坚定，毫不迟疑。
　　*
　　今何在走到一座城中，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由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起这陌生的地方。
　　他注意到，城中人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赶去，那副争先恐后的架势，似乎是前面正有座巨大的金山在向他们招手，任君采撷，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他好奇地打听：“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那年轻人听到他问话也没有停下脚步，边跑边喊：“你也过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他跟了上去。
　　随着汹涌的人群，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一顶巨大得一眼望不到边的帐篷，上上下下都是黑色。走到这里，先前急促的人群都气喘呈呈地停下来，自觉排成一线，一个一个往那帐蓬中走去。
　　今何在想了想，也排到队伍后面。
　　长长的队伍移动得出乎意料地快，一转眼，今何在便来到了入口处，被后面的人催促着推搡着，一脚踏了进去。这一下，连最后一个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帐中有荧荧灯火，然而目之所及，却不见一个人影，四周仍是吞噬一切的黑色。
　　刚才那些人，难道都被这黑色吃下去了不成？
　　今何在并不惶惑，只是觉得奇怪。
　　忽然，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到这边来。”
　　“哪边？”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
　　没等他再发出疑问，便看到面前平滑的黑色上忽然开出一个大洞。今何在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幔布向上卷起，露出了里面的空间，放着坐椅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坐到里面之后，那幔布又迅速放下，轻巧得一点风也没有，连他的发丝也没带起一根。
　　今何在好奇地看着面前那一块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的纵横网格交错成方形的东西，它有一堵墙那么高，分为两层，前面一层静止不动，上面有许多小钩子；后面那层上带着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不断地向一个地方移去：“这是……”
　　“放东西的。你特意来了，就别浪费时间，快将东西放上去吧。”
　　“东西？”今何在抓抓脑袋：“这东西都送到哪里？”
　　“有缘之人面前。”
　　“哦。”今何在解开包袱，拿出一个油纸包，抓起网格上一个小钩子就要挂上去时，却被那声音严厉地制止了：“这是什么？”
　　今何在有些腼腆地笑笑：“俺娘给俺烙的爱心饼，还剩一个，我一直没舍得吃。我想，一定有哪个比我更饿的人需要它吧。”
　　“少来！”那声音怒道：“我看你分明是忘了吃放过期了又舍不得丢想借机拿去祸害别人！”
　　“哈哈，怎么可能！”今何在打着哈哈，手上却已悄悄将那饼子塞回了包袱。
　　那声音忽而又换做一副高深莫测的口吻：“这网格乃西洋之物，凝聚了西方劳动人民的智慧火花与辛勤的汗水。三藏法师西行取得真经往回走时迷了路——不，是心有所感，便偏离了回到中土的方向，向更西的国家赶去，历经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才将此物取回。光是拉它的骆驼就累死了无数，所费大大超过出行预算，三藏法师不得不去重操化缘的旧营生，走破了九十九双鞋子，才终于将它运到我中华。”
　　今何在感动地鼓掌：“真是位了不起的法师！他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效法——不过，这东西有什么用？”
　　那声音愈发虚无起来，还带着隐隐的回音：“自从人类语言与认知中开始有了一个‘我’字，便渐渐开始生出隔阂来。各人所欲不同、所知不明，是以人与人之间才生出种种怨恨与矛盾来。但人的本性又是害羞的，对着在意的人往往说不出真心话来。有感于此，这‘电脑’才得以发明，意为‘在电光火石之间挖掘出人脑中所思’。其上又有‘网络’，正是‘网罗众生挽络其心’之意。志在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让大家能够轻松地说出心里话、能够相互理解！”
　　今何在顿时肃然起敬：“真是了不起的发明。”
　　“所以——”那声音转而变得凝重：“这样历尽千辛万苦才发明出来、意蕴如此深远的宝物，怎么能用俗物让它蒙尘呢？”
　　“哦。”今何在将掏出的钱包又放了回去：“既然您这么说，我就不用这黄白之物来污它的眼了。”
　　“……忘了告诉你，上网是要付费的。”
　　于是今何在数出八个铜板丢进了一旁的扑满里。
　　那声音又催促着他快找些什么东西放上去，好教有缘人看到云云。今何在苦思冥想了许久，从怀里掏出那本已起了毛边儿的手札。
　　“这里面记载了我一直以来的憧憬与向往，也是我最想让有缘人看到的一本书。”
　　“那你就放上去吧。”
　　将书挂上小钩之后，依旧指示，今何在双手握住旁边转盘上的手柄，一连转了七圈。在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之后，他便看到先前在自己面前静止不动的那张网，慢慢陷进了它后面一直流动不休的那张大网里，很快便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先来谁是后到。连带着那本手札，也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今何在朝着手札消失的方向愣愣看了许久。
　　谁会是那个有缘人呢？
　　那声音又说道：“趁着这空档，你也可以挑些合眼缘的东西看一看。”
　　今何在点点头，向网络伸过手去。在他手覆上去的那一瞬间，网络便停止了流动。等他将上面的东西看完挪开手后，才又重新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