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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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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人非要失去些什么才能成长,那含佑真的想,最好永远都不要长大。
含佑枕着胳膊,靠在老槐树的枝干上。有风一点一点地擦过他的脸庞,像极了高芳兰摸索着想要抱住他时的模样。
宁小乐走到门口时,恰好看到含佑躺在树梢,微闭着眼,面朝向天空。下面站着明紫色劲装的阿锦,仰着头,面朝向含佑。
宁小乐很想要像平日一般笑嘻嘻地大喊一句“小佑,我来啦”,可此时此刻到了嘴边却成了:“小佑,你怎样了…”声音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清。
都会好的,宁小乐就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慢慢后退,无声无息地离去。
含佑深呼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不偏不倚,照亮了一双坚定的眼眸。
含佑撑着树干,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阿锦的面前。
阿锦微微低头,看着眼前的含佑,脸上尽是担忧。
含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似阳春三月融化雪的暖阳,一点一点,入人心田。
“阿锦,我若当上了县尉,你会帮我吗?”
阿锦呼吸一滞,立刻屈膝下跪,单手撑地,仰头虔诚地道:“愿跟随一生,护君周全。”
含佑摆了摆手:“哪儿用的了一生,病毒一旦查清后你便可离开,我也会马上让位。”
阿锦只是在笑,笑得如沐春风,笑得心甘情愿。
院门背后的轻轻看到跪在地上的阿锦,瞪大了眼睛,垂下的手不自觉得抓紧了木门,而后又无力地放下。
“好消息!好消息啊!新县尉上任了!”
一声叫唤响起,惊扰了整条街上的百姓。
宁小乐闻声出门,拽住了一个看热闹的男子,好奇着问道:“你知道新县尉是谁吗?”
男子一拍大腿,哎哟了一声:“不就是你那个好兄弟啊,总爱帮别人干活的那个,心地好着呢!你看看现在,这不明摆着接了一个烂摊子呐!”
“小佑?!”
宁小乐一句惊呼,旋即朝着衙门方向跑去。
这是含佑第二次着一身轻装站在衙门里,站在当初林茂站的位置,俯看底下一个个的官兵。
“各位,我下面说的话你们都要给我听清楚,我含佑今天接下这个官职,不是为了那一点名声和地位,更不是为了逞大无畏的英雄!你们算一算,从传染病到镇子的那一天起,这一个月里有多少老弱病残的人得不到抑制而活活化成了灰烬!你们每天呼吸着的,喝着吃着的,全都有那些人的身体的残骸!”
含佑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主动出击,找到源头,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反抗!这世界能让我们死,也同样能让我们再生。如果愿意和我一同前去白云村一查究竟的,留在这里,贪生怕死的,现在回家躲着,我绝不强求!”
含佑胸口快速地起伏着,底下一群人面面相觑。阿锦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以示鼓励。
“与其就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去白云村看看到底是什么邪物,我跟您去!”
“说的对,我也去!”
“我也一起去!”
“含大人,我们都去!
………
含佑绷紧的身体终于松了下来,激动地抓住了身边阿锦的手,像个小孩子一般笑道:“我可以了,你看我可以了,对吗?”
阿锦含笑着点着头:“对,你说的很好。”
含佑回头朝着底下一众人道:“很好,现在就整装待发,随我一同出镇!”
“等等!”宁小乐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一路喘着粗气,跑到含佑的面前。
“小乐,你这是……”
宁小乐伸出了手,看着含佑:“我们从小,不就是在一起的吗?”
含佑动容地伸出了手,紧紧地握住,“对,一起。”
此时此刻,含祥抱着高芳兰的遗像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布一点一点细心地擦拭。有两滴泪水掉了下来,落在遮挡着遗像的手指间。含祥扯了扯嘴角,喃喃低语:“芳兰,你肯定不知道,佑儿啊,是真正的长大了。”
去白云村的途中,荒草丛生,枯木、尸骸、血迹遍布每条小道,凄凉的景色里泛着绝望与孤独。含佑突然就想到了一个月前和宁小乐来森林里采药时的模样,老树青葱,满眼都是生机盎然,花草灿若星河。
终于看见了吗,这就是物是人非,含佑自己都觉得可笑。
幸好有宁小乐在,一路上的氛围才不至于压抑沉闷。阿锦随时随地都跟在含佑的身旁,只微微侧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含佑莫名觉得,这样很踏实,很舒适。
含佑感觉不过几里地的路程,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直到——
“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啊,救救孩子,我求求你们,别走啊……救我的孩子……”
不远处一所破旧的圣观里,凄厉的女声如同断了弦的琴音,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含佑一行人跑进圣观,吱吱呀呀的木门上盘满了蜘蛛丝,入眼的是布满灰尘的花君圣像,倒在地上的烛台结了一层厚厚的烛油,满目的萧索与荒凉。
圣像的后面,有女人的声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含佑回头朝官兵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踏过地上的碎木板,一点一点来到了圣像的背后。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破烂不堪的衣衫,一双手沾满了黑色的污垢,怀里抱着包裹孩子的襁褓,缩成一团,靠在冰冷的墙角,慢悠悠地轻晃着。
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女人猛的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有泪水瞬间滑落。
阿锦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含佑的面前。
“你们……你们是来救我的孩子的吗?”女人停止了啜泣,怯生生地打量眼前一众人。
“阿锦,没事,让我来问。”含佑轻轻地拍了拍身前的阿锦,示意让自己上前。
阿锦见女人并没有染上病毒的症状,便又退到了含佑的身侧。宁小乐见此也走上去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女人。
“姑娘,我们是从莲花镇而来,特来此地查明传染病的情况,并无恶意。”
“莲花镇…那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孩子的吗?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我给你们磕头行不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女人爬起身跪在地上,抱着襁褓弯着腰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千万别,你赶紧起来,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到。”含佑连忙蹲下身抓住女人的双臂,扶着她站起身。
“可是我们这些人中没有会医术,怎么帮忙?”宁小乐环视了一圈,定格在了身的轻轻身上,抱着期盼的眼神问道:“轻轻姑娘,你会医术吗?”
轻轻微笑着点了点头:“在京中学过,略懂一点。”
“那便好,含佑你快让她把孩子抱给轻轻看看。”
含佑点了点头,朝着女人温声问道:“你把孩子给我,我让这位姑娘帮你救孩子,好吗?”
“救孩子?好,好,给你,你要小心,你千万别把他弄疼了。”女人激动地对将孩子递给含佑。
“我来抱。”
阿锦挡住含佑,从女人怀里接过了襁褓,动作别扭的抱在臂弯里。
含佑瞧见阿锦不熟练的动作,扑哧一笑,伸出手道:“我以前帮邻里抱过孩子的,你给我吧。”
“等等。”
阿锦突然拦住了含佑要抱住孩子的手,神色凝重。
“怎么了?”身旁几个人一同问出声。
阿锦没说话,将手伸进了襁褓里,揭开盖在上面的被子,里面露出了一个脸色微青的婴儿的脸,闭着眼睛,没哭也没闹。
“病的很重?”含佑赶紧前来查看。
阿锦转过身,背对着女人,用口语的方式无声地说出两个字:“死了。”
死了?
含佑一时反应不过来,惊讶地将手伸到婴儿的鼻子下,果真没有了呼吸。
“几位恩人,你们可以救我的孩子吗?”身后的女人急急地问道,眼里都是期待。
含佑不敢转身,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一个母亲抱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是说故意装作不知道。
阿锦将襁褓递给了轻轻,用眼神暗暗示意,轻轻明白地点点头,抱着孩子坐到了一个小板凳上,有模有样地治疗起来。后面的官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轻轻拿出几根银针扎在已经没了呼吸的婴儿头顶,面面相觑,难道这个女子还有起死还生的本领不成?
“放心吧,能救,只是会多需要点时间。”阿锦回头朝着女人道。“不过,你要和我们讲讲白云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人刚刚明亮的眼睛一瞬间暗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跌倒在刚才的墙角。
“白云村,哪里还有白云村,哈哈…都是一笔孽债,都是孽债啊!那都是一群畜生,一群丧尽天良的畜生!”
女人坐在地上发狂似的尖叫,眼里布满了红血丝,透出的是悲凉与仇恨的目光。
含佑还未从刚刚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又被女人一番话带进了泥潭深渊。
“难道这一切都是人为?”含佑瞪大了眼,心里一惊。
“畜生,都是那群畜生干的好事,整个村子,整个村子都没了,都死了,都被害死了……”
“到底是何人所为?”含佑激动地蹲下了身。
“快点告诉我们,你别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小乐也蹲下身急急问道。
“没用了,你们都抓不住他们,他们…他们都不是人,他们都是魔鬼,魔鬼…”女人浑身开始发抖,语无伦次,连连摇头。
“佑儿,你先起来,她现在这样你什么也问不出。”
阿锦绕过宁小乐,将含佑轻轻地拉了起来。
“可是,你听见了吗,这不是一场单纯的传染病,我们必须查清楚。”含佑望着阿锦的眼神充满了坚定与决心。
“听我说,天快要黑了,我们在这里歇一晚,等她情绪平定了再问,她不会跑的。”
含佑看着还被轻轻抱在怀里的婴儿,顺了一口气,于是朝着官兵们道:“去采些柴火,我们晚上在这里休息,明天继续。”
官兵们连连应和,接连地跑了出去,想趁着彻底天黑之前采完赶回来,谁也不敢只身在这种地方逗留片刻。
篝火烧的旺盛,火苗噼里啪啦作响,时不时炸开一簇烟花般的火星,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宁小乐陪在轻轻身旁,女人蹲在两人前面,对着轻轻怀里的死婴痴痴傻笑。
含佑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阿锦,白皙却又宽大的双手正在往火堆里丢树枝,一根一根,火苗愈烧愈大。
含佑撑着下巴,细细地端详眼前的人。
眉,眼,鼻子,嘴唇,无一样不堪称完美,像被用工笔细细雕刻过一般。含佑想起自己这两天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人的模样,以前只算得上粗略,便觉得如仙人般美好,一路走来都会带着一束光,有着天生的高贵优雅。如今仔细看时,才发觉能更深刻地感受到,这种仙气真的是来自骨子里。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与众不同。
到底是怎样的爹娘才会生出这样完美的人啊?
“怎么了,你有话要说?”阿锦感受到他的目光,一抬眼刚好对上。
果真,连一个眼神都是有光芒的。
“阿锦,你为什么要同意来莲花镇啊?像你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不在朝里当大官呢?”含佑说着换了个舒服的动作。
阿锦笑了笑:“我爹娘身份低微,我在京里没有关系,靠着功夫不错进了护卫队。林茂上报的时候我刚好在那一带,所以就奉命赶来了。”
“那如果这任务完成不了,我是说如果,那你怎么办?”
“不会,我会陪着你,直到查清楚为止。”
含佑心里暖暖的,嘴角不知不觉已经上扬。
“对了,我一直好奇一件事。”
“什么?”
“你觉得,花君,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锦折树枝的手有些僵硬,低头浅笑:“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呀,可能有点丑。”含佑笑得有些狡黠。
阿锦手里的如成年男子手腕粗的树枝毫无征兆的断开了。
“为何?”
“你自己看,真的丑。”
含佑指向观中的花君圣像,一脸坏笑。阿锦抬头望去,才发现这个花君身材颇为粗壮,浓眉大眼,嘴角边居然还有两撇小胡子,有点活灵活现的感觉。
“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花君肯定很好看,镇上的花君圣像其实也就一般,我以为这就是工匠的问题,可看到了这个,我就在想我可能是错了。”
阿锦竟然觉得有点无话可说。
含佑心情好了很多,躺下了身,习惯性的看向窗外的一轮圆月,只是没有了往常的老槐树。
阿锦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转头一看,含佑已经枕着胳膊闭上了眼,脸上的宁静让人不忍触碰。
有月光偷偷溜了进来,覆在身上,像是添了一层被子。
真好。
她现在应该会在天上,看着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