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寧令

1、一

　　不愧是热带城市，下午四点多的太阳依旧大得吓人。
　　明晃晃的水泥板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也明晃晃的。段铭突然意识到女朋友的好处了－－旁边的那小男朋友正给小女朋友撑着伞呢，他自己肯定晒不着。段铭“啧”了一声，不过他觉得撑伞太累。
　　有个男朋友就好了。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小男朋友。
　　太阳把手机晒罢了工，几经周折，才找到这座某知名旅游小镇上的唯一奶茶店。是那种临街的小铺，并不凉快但至少比外面要好很多。那对小情儿立马点单。段铭静静地听那个男生报完了最后一个字，突然感到一阵失落，哦，他是再也不会为自己点单了。
　　真是可笑了自己。段铭故作潇洒地走向另一台点单机，忽略了正准备听他报单的店员小妹。
　　“两杯珍珠奶茶，一杯椰果，大杯，嗯，然后其中一杯珍珠再加一份珍珠，谢谢。”
　　段铭的声音很好听，但他不怎么喜欢说话，这么一长串可真是为难了他。
　　然而。
　　“不好意思，你能再说一遍吗？”一道略带稚气的声音卡住了段铭准备拿钱的手。他抬头上望，发现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不过很高，是他羡慕的一米八几－－段铭自己撑死了一米七五，算上鞋底，算上发型。
　　那个男孩子有点腼腆，一手骚着短短的茬发，一手扶在点单机上，近乎讨好地笑着，脸颊上挤出酒窝－－有酒窝的男孩子都很暖。而点单机旁显然是他刚刚按暂停的游戏，手机屏幕还亮着。
　　玩什么这么入迷，段铭有点烦躁，呃，萌宠消消乐？还真是－－
　　“阿志，你又在玩游戏！今天不给你工钱了！”店铺的门幕后传来一声河东狮吼。
　　“阿妈不要啊，我都站了一天了，就真的只玩了一下下。”
　　男孩的脸上不由自主的带上撒娇的神情。太可爱了，段铭忍不住笑了。
　　正打算再勉为其难的开口，门外裹进来一阵热风。“阿志，赶紧回去打你妹妹一顿，要不是这丫头，你就能上一中了！”一个初中的胖子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笑。
　　一中？这是才考高中吗？
　　段铭忍不住“啧”了一声。
　　“我要考一中干嘛？还要去城里。”他笑了，是那种与熟人相见时的自在与轻松，眉眼上挑，嘴角咧笑。“不好意思，你要点点什么？”他又看向了段铭。
　　他觉得段铭只比他大一点——显然是段铭身上的校服出卖了他，J省XX高中，他瞟了一眼那边已端上饮品、正在打笑的小情侣，也穿着同样的衣服，应该是跟着学校出来玩的吧，不过，J省，挺远的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漫不经心地按着点单机，当他准备按结账时——
　　“等下等下，你少加了一份珍珠。”
　　“什么？”莫志将视线移开点单机，略低下头，看着柜台前的男生。呵，干净，准确的说，在他玩泥泼水的这十几年里，头一次看到这么干净的男孩子，略长的碎发，有些盖过眼角，也许是太阳太晒了，而有些脸色微红，好白呀，比阿妹都好看。
　　“我是说，”段铭点着屏幕，“我的一杯珍珠里还要再加一份珍珠。”一字一顿的话，带着风跑进了莫志的耳朵里。
　　然后。
　　炸裂了。
　　苍天啊！莫志心中的小人抱头咆哮着，为什么我是一个声控啊啊啊？
　　不过他还是表面镇定的地按下了加一份珍珠。
　　“我说这位同学，我要的是在珍珠奶茶里加珍珠，不是椰果！”段明觉得自己今天跟出来就是一个错误，不仅自找虐，还硬是挑了个小屁孩来点单。但是这孩子是真的——
　　“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是个聋子，没救了。
　　“他说他要在珍珠奶茶里再加珍珠，”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回头，却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胸膛，段铭不愿也不敢抬头看他。
　　“你还是不会一个人点单啊！”他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道，习惯性地摸了摸段铭的头发，随即正色说“我和小雨先回酒店了，你可以自己回去吧！”“哦。”段铭转过身去付钱——他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他了。
　　段铭喜欢看做奶茶的过程，事实上，他喜欢任何事物诞生的过程。旁观别人，实际上是放空自我，似乎就可以隐形于这个世界。
　　莫志出了柜台，好友裘然正等着他，两人一碰头就开始喋喋不休。
　　“阿志，真的太可惜了。隔壁班那个假清高考的还不如你，可就因为他是独生子女给加了几分，他都上了一中啊。”裘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那不是正合他意了吗？也挺好啊，这样以后我们就犯不着被他恶心了，球，哎，球哥！”莫志推了推好友，满脸不在意。他是真的无所谓，这儿的人真不在乎这个，除了那个外来户假清高，争什么争，不就将来一张文凭找口饭吃，拼死拼活就一定有出息？
　　——何况他家阿妹这么可爱，他疼都来不及，分数不过浮云。
　　“那倒也是，以后我们还一块上学。”裘然拍了拍阿志。阿志成绩是这一带最好的，他考得也很好，只是——算了，好哥们一起玩才好嘛。
　　“阿志，你看那个人一直盯着程姐，不会是想干什么吧。”
　　莫志闻声看了一眼柜台，看到段铭坐在椅子上，单手撑在吧台上，托着腮，从他的角度看去，那清秀的少年脖颈修长，小巧的喉结偶尔动一下，领口微微张着，皮肤白皙。莫志脑海里倏地蹦出一个词：
　　性感。
　　他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之前他故意说没听到，是想再听听这位小哥的声音一饱耳福的，却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男生抢了先。现在，应该可以聊两句。
　　“这位小哥，我们不会少你一份珍珠的。”他轻拍一下段铭肩膀。段铭却似灵魂回窍般一哆嗦。
　　好吧，他就是灵魂出窍了，他想起很多事：第一次和他去奶茶店，第一次听他点单，每一次他总会告诉店员再加一份珍珠，然后回头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我们铭子可爱珍珠了呢”……想着想着，一层水汽氤氲了眼眶。
　　所以当他灵魂归位，转过头来看到莫志时，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莫志一下子慌了。这什么情况？看奶茶的诞生太感动了？喂喂喂，我们店可没有欺负你。他抬手想抹去少年的眼泪，触碰到的脸再一次震惊了他。不像他自己的脸那么硬，软软的，像他阿妹的小肥脸，可眼前人并不胖，甚至有些清瘦。温热的泪水在手背化开。
　　段铭愣了一下，少年的手带着热气，他刷的一下脸红了，忙往后一退，抬起左手三下五除二地抹开了眼泪——其实真的只有两道，可他忍不住眨巴一下眼睛，纤长的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又有两滴泪珠滚落脸颊，滑过之前的湿痕。
　　莫志盯着他，不由得怔住了，手也忘记收回，呼吸微乱——男儿有泪不轻弹，莫志向来最烦哭哭唧唧的人，可眼前的这个男生，却让他感到心里一阵悸动。他想抹去他的眼泪，想抹去他所有的悲伤。
　　“73号，您的奶茶好了。”柜台后的柜员拿起抹布仔细擦过杯身，麻利地撑开塑料袋，放入剪好的底座，随即把奶茶插入。
　　莫志瞄了一眼段铭手中的票号正是73。他将手转搭在段铭肩上，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自己帮他去提奶茶。
　　段铭有些懵圈地坐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透过朦胧的眼可以看见莫志挺阔的后背，白色的店员T裇初显男子汉的轮廓。
　　“诺，你的奶茶。”莫志将奶茶放在桌上，同时递过几张纸巾。——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泛着泪花，莫志感到自己几乎沉沦着陷下去。
　　段铭接过纸巾，轻声道了谢谢，声音中带上一丝生涩。
　　段铭迅速擦了擦脸，把纸巾揉进了裤兜，拎起桌上的奶茶，朝门口走去。
　　他感到似乎有人看着他，他停了一下。
　　气氛有那么些些尴尬。
　　“我可以要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就在段铭准备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透着青春期少年的嗓音。
　　“不可以。”段铭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