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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虚实 ...

  •   耿允的意思?怎会?

      阿姝猝然呆住,惊疑不定。她费尽心力,这一世总算没重蹈覆辙嫁给耿允,只盼能保自己与兄嫂安生,怎能此时功亏一篑?

      她强压下心中慌乱,飞快的思考。

      先前因章后放出她克帝星的谣言,耿允已然收了对她的心思,主动将她嫁给刘徇。且昨日婚仪,他也并未露面,她与他可算素不相识,今日既说出要将她留在长安这样的话,便应当与她并无干系,全是用来试探刘徇真假而已。

      思及此,她渐渐沉下心,不复慌乱,眸光清明。

      既然只是试探,此时她的去留,便全取决于刘徇的态度。

      她遂低垂眉眼,一言不发自塌上起,阖门后至墙边取来一不大不小的漆盒搁在案上,跪坐下郑重郑重打开,递到他面前,道:“大王请看。”

      刘徇挑眉,打量她一眼,方低眸望去。

      那漆盒里,只整整齐齐叠着件洗净的赤色青缘金绣云纹袍服,再无旁物。

      他眼神一闪,脸色倏然阴沉下来,攥紧双拳,额角青筋跳动,仿佛在努力克制心中的痛与恨。

      那件袍服,正是他兄长刘徜之物,寻常入宫觐见、朝会时,时常穿,想来,当是那日在未央宫被杀时所穿之袍。

      “兄长遗物,你从何得来?”好半晌,他才艰涩开口。

      阿姝拜道:“大王赎罪,妾自作主张,一月前派人悄然替兄长收尸入殓,目下已出长安数日,应当在往东郡的路上了。”

      刘徇此刻再无半点人前的良善,双眸眯起,带着凌厉的审视,直至注视着她双眸,问:“你为何替兄长收尸?是太后让你做的?”

      当日兄长尸体被悬城门示众,简直是奇耻大辱。可他始终迫于局势,非但不能表露出半点仇恨,便是在兄长被抛尸荒野后,连派人前去收尸入殓,令他魂归故里都做不到。

      他日日对仇人俯首称臣,已是倍加煎熬。如今忽听这个昨天才入他门的新婚妻子说,她早已派人替兄长收尸打点后事,他既惊讶,又怀疑。

      她是太后亲女,他不信她会是一片好心。

      阿姝迎着他凌厉如刀锋的视线,尽管心中惧怕不已,仍是努力的挺直脊背不颤抖,直直的与他四目相对,沉静道:“当日我知要嫁给大王,便与阿兄商议。阿兄言,大司徒乃当世英豪,有高祖之风,却被奸人所害,实在令人惋惜。我既要为大王妇,何妨替大王出手,尽未尽之事?若大王不喜,只管降罪,妾无半句怨言。”

      她假兄长之名,实则当日,是她与阿嫂主动提起,兄长方令家中豢养的仆役悄然蹲守城外,接连一月有余,直至章后与耿允的人都离去,方悄悄动作,将尸身送出城外。

      其中所费的艰辛周折,她并无明说,只因此刻,需等他抉择。

      若信,他便自知此事之难,不论旧仇如何,日后也会感念今日之事;若不信,任她如何辩解,他也只会以为她受章后指使,不怀好意。

      她在赌,赌他能懂她真心示好,赌他能看出,赵氏与章后、耿允等,皆非沆瀣一气。

      刘徇抿唇不语,仍是细细审视。

      许久,直至她脊背发寒,他才缓缓移开视线,复饮酪浆,道:“今日于未央宫,大司马问我,为何私下为兄戴孝,连婚仪也不不曾脱下,是否对太后与陛下有所不满。”

      阿姝起先不懂,随后忽然回过味来,赶紧正色道:“大王,妾从未多言。”

      难怪他自回来便这般冷漠,原来是以为她到章后等面前告密了!这可是天大的冤枉,绝不能白白受了。

      刘徇忽而一笑,低声道:“赵姬,我知道,不是你。”他抬眸,往紧闭的门窗处扫过一眼,语调越发轻柔,“可周遭总有几双眼睛,不得清净。”

      他放下手中漆杯,施施然起身,兀自整了整衣冠,微笑道:“若你能想个法子,我不妨将你一同带出长安。”

      说罢,径直离去。

      阿姝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方陷入深思。

      他既知不是她所为,却又为何要她想法子?难道——人出在她身边?

      念头一出,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数个陪嫁而来的婢子。

      因婚礼仓促,她这些陪嫁的仆婢,除三两个是自邯郸随她同来,相伴多年外,尚有数媪,乃是从她出嫁时借居宅院的赵氏旁族带来的。当日兄长原欲自邯郸再派人来,奈何那一旁族的族叔十分殷勤,当场便挑了数个堪使的仆妇与她。

      因盛情难却,她便受了。当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大为不妥。

      她遂将雀儿入内,细细交代:“今日,你且让新来的那数媪多做些繁重的粗使活,越累越好,最好令她们无暇旁顾,日日抱怨。”

      雀儿惊异不已:“阿姝,这是为何?”

      “雀儿可想回邯郸?”

      雀儿闻言,双眼发亮,用力点头:“想!长安的吃食,实在比不上邯郸!”

      阿姝失笑:“那便照我说的做,勿同旁人说一个字。”

      二人言罢,方将其他人招入,继续收拾屋里的箱笥。

      不知哪个忽然疑惑道:“大王衣物,怎落在此处?”

      只见刘徇清早亲自收拾的被衾中,竟藏了一片缟素,正是昨夜他所穿之孝服!

      阿姝一愣,随即回过味来,顿时怒从心底起。

      昨夜新婚,他早知有人窥伺,却仍是一入寝房,便脱喜服,露孝服。原本她未当回事,只道他多饮了酒,神志不复清明,方稍冲动了些。

      今日他心中定是已料到,入未央宫,便会被章后与耿允试探责难。明明早已想好对策,事先将孝服脱下,藏于屋中,再行入宫,可回来后,他却佯装恼怒,诓骗得她又愧疚,又惶恐,忙不迭示好,直教她全然处在弱势,更傻傻的以为,他当真打算将她留在长安,独自往河北去。

      须知,即便耿允当真提了将她留下的话,也不过是试探的陷阱,只等刘徇入坑而已。刘徇若真答应将自己留下,那才真是表露了对此桩婚事的不满,中了耿允的计!

      只怪她方才一听要留在长安,便乱了分寸,轻易被他迷惑。

      这人,实在是可恨!

      ……

      日入时分,天色转暗,刘徇方自府外归来。

      才行至寝房外数丈处,便听屋内传来斥骂声:“……连浴汤也备得这般烫,待大王回来,如何沐浴?这等小事也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那声音虽仍是清亮悦耳,却因言语不善,透出几分跋扈,无端令人生厌。

      刘徇不由蹙眉,跨入门内,果见原本柔顺温和的阿姝,此刻居高临下,冲着一媪大声呵斥,全无半点大族女子气度端方的模样。

      阿姝一眼瞥见他入内,却并无半点收敛,反而边上前迎他,边不满埋怨:“妾想大王归来定要沐浴,令这二婢备热汤,哪知他们却盛了这样多热水,这教大王如何沐浴?”

      刘徇望她这与白日判若两人的模样,不由挑眉,随她行至浴房,果然见腾腾热气自浴桶中不断升起。

      他伸手一探,直烫得本能的缩回手,点头道:“确实烫得很,这哪里是浴汤?”

      那二媪已是被雀儿等欺压了一整日,本就因年岁大,失了精力,此刻再被这般责难,实在忍耐不住,辩解告饶道:“王后莫错怪了婢,方才只因王后言,大王恐还有些时辰才归,水多备热些,待王归来,正好便凉了,婢这才多提了二桶热水。谁知……因白日活多,双臂一时失力,才至如此。”

      若是往日,阿姝早已不追究。今日,她却不依不饶,作蛮横状冲刘徇道:“大王瞧瞧,这二人非但不认错,竟还数落妾的不是。”

      刘徇顿悟,即刻顺她意,佯装无奈道:“王后如此气恼,欲如何处置此二人呢?”

      阿姝冷眼瞥一瞥惶恐不安的二人,遂拂袖道:“我看,留着无用,各杖责二十,发回叔叔家中吧。”

      二媪对视一眼,忙哭着求饶。

      刘徇却道:“就顺王妃意,将人带下吧。”

      外间有健妇入内,七手八脚将二人架出,渐行渐远。

      待屋中只余二人时,阿姝方才乖张蛮横的模样登时一收,玉雕般的面上透着几分清冷。

      “如此,大王可称心?”

      方才她利用自己在太后眼中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印象,有意责难这两耳目,借机将人赶出大司徒府 ,正应了白日里他所言带她出城的条件。

      刘徇几乎是一瞬便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遂微笑点头:“姬聪敏,此法甚妙。”

      阿姝瞥他一眼,冷冷道:“那大王是否允妾同往河北?”

      刘徇听她越发不加掩饰的冷淡,方确信,她的确是生气了。

      “自然允。”

      阿姝听他云淡风轻的回答,终是忍不住,带了些怒气直接质问:“妾只问一句,大王,今日,大司马是否当真提过要令妾留长安?”

      刘徇望着她晶亮乌黑的水眸里,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愤慨,微微惊愕。

      她显然已猜到,他白日之言,实有几分是假的。

      昨日初见,只以为她是个除了样貌出众外,十分寻常的豪强大族之女,直至今日白日,也只以为她柔顺温婉,小心谨慎,不过比寻常女子稍多了半分聪慧。可如今看来,又仿佛很有些棱角分明,再加上方才以假乱真的趾高气扬,跋扈嚣张,一时竟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分毫未露,只点头道:“自然是真。”

      此话不假,耿允的确问他,是否愿将赵姬留下,成全她与太后的骨肉亲情。

      不过,未待他作答,章后却先言不可。他自也只顺着章后的意思,一面感恩戴德,一面故作腼腆欣喜。

      阿姝双眸倔强的凝视着他表情,似在努力辨别他言语中的虚实。

      可他实在滴水不漏,好半晌,她也没察出点蛛丝马迹,只一双盈盈的眼眸里,遂泛起一层薄雾,仿佛含烟带露。

      “妾思归久矣。大王若有吩咐,只管言明,妾自当遵从。然唯此事上,实在容不得半点虚言。”她眼中泪珠欲坠不坠,仿佛正勉力隐忍,越发显得人娇弱婉转,“妾愚钝,今日尚能领会大王用意,倘若来日会错了意,岂不反而给大王徒增烦恼?”

      刘徇凝眉,这女子,软硬兼施的本事学得十分的好。

      起先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愤慨模样,不过须臾,便趁他尚未色变时,换上一副委屈模样。如此两相对比,仿佛她是磊落君子,他却是戚戚小人了。

      思及此,他眼神黯了黯。这女子,精怪得很。

      只是,他记得她仿佛莫名的有些怕他,可一遇到愤懑之事,却顾不得害怕,当着他面便发作起来。

      到底是涉世未深,还是留着孩子心性,想来她从前在家中,定也是父兄的掌中明珠,宠爱至极。

      是啊,生得这样雪肤花貌,谁会不爱不怜呢?

      只可惜,嫁给了他。

      刘徇生出半分怜惜,终是伸手揉了揉她乌黑柔软的发顶,叹道:“方才没有骗你,大司马的确提了留你在长安,只是被太后拒了,我自然也不会留你在此。明日,还是接着收拾行囊吧,三日后,便要启程东去了。”

      当日他俯首称臣太过干脆迅速,难免令章后与耿允惊异,以为他城府过深,探测不清,这才又安排孝服一事,教人瞧见他的确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一面懦弱惶恐,一面伤心痛苦。

      至于身旁太后安排的耳目,他不便亲手除去,这才借赵姬之手扫除。

      诚然此事是他刻意为之,为的只是让章后与耿允对他举棋不定,如今目的既已达到,自没必要再惹恼这女子。

      阿姝闻言,始终不踏实的心,终于倏然落下。

      只要能远离长安,她自可安心,不必再担心章后与耿允二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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