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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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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姝惊醒时,正值平旦,夜幕未掀,鸡鸣阵阵。
那种被密不透风的箭雨包围射中的麻木痛感仿佛犹在,她伸手一抚,周身肌肤却光滑完好。
原来又是梦魇。
她方暗自松了口气,却忽听身侧传来温柔女声:“阿姝又魇着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奈叹息与窸窣披衣起身的动静。
妇人点起一盏油灯,取出巾帕,侧坐在床边,细细替阿姝拭去额角汗渍:“你这孩子,眼见就要到长安,怎便连日梦魇?亏得你阿兄令我夜里与你同睡,否则你这小身板,如何受的了日夜折腾?”
妇人端柔可亲的面庞在烛光掩映下透出朦胧而温和的光泽,阿姝怔怔望着,好半晌才觉神思回笼。
此时正是永兴元年三月,距离方才梦中她命丧长乐宫之日,仍有三年。
而眼前妇人,乃是她的大嫂邓婉。邓婉如今二十有二,温良贤淑,嫁给她兄长赵祐四年有余。
赵氏一族起于春秋,兴于战国,赵祐这一脉,更系战国赵国国君嫡系,世居邯郸,势力庞大,拥田产千顷,赀财百万,更兼仆从佃农、游侠门客数千,乃赵地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赵祐今年不过二十五,自三年前其父赵复故去后,便为一家之主,因为人疏朗旷达有决断,谙韬光存蓄之道,这三年来,把持这偌大的家业竟也游刃有余。
如今,应去岁腊月送走先帝而为太后的章氏之邀,兄嫂二人正与家仆一道,一路护着妹子自邯郸往长安前去拜见。
行了半月,眼见长安将近,阿姝却突发高烧,赵祐与邓婉连守她两日才见好。岂知烧退后,这原本天真烂漫,因要西去见太后而欣喜期盼了数月的小妹,却开始夜夜梦魇缠身,不得安眠。
赵祐素疼爱小妹,便令妻日夜陪伴。
“阿嫂,我无事,只是尚未痊愈,修养一阵便好。”阿姝揉了揉酸胀的肩背,自床上起身,望着邓婉关切的目光,忽而低声道,“只是给阿兄与阿嫂添了麻烦。”
这是两个月以来,她头一次说了句软话。
邓婉替她斟水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一家人,何来麻烦一说?”她将漆杯递过,伸手抚着阿姝如云乌发,柔声叹道,“只是你阿兄,当真是一心为你好,阿嫂别的不盼,只盼你服个软,体谅他一片良苦用心……”
两个月前,刚刚年满十六,行了笄礼的阿姝,接到自长乐宫送来的太后亲笔书信,言夜间忽梦少时事,想起早年流落民间之女,甚是思念,欲将女儿接入长安,共叙天伦。
她自记事起,便听父兄言,只道她母亲当年生产后早亡,如今忽多了个已成太后的母亲,着实吃惊,不由心生怀疑,屡次质问兄长,方知其中关节。
她母亲出身寒微,先嫁父亲赵复为继室夫人,可生女后才足月,却被贪慕权位的外祖母接回家中,听信谶语,未和离便送予时为梁王的先帝刘宽为妾。
父亲勃然大怒,欲向章氏一门讨回公道,然转头望着襁褓中的稚子,恐她日后受生母之丑闻侵扰,踌躇数日,终是忍下所有羞辱与怒气,将此事强压下,暗中将章氏一门逐出邯郸,对外只道夫人生产后元气大伤而亡,这才避免了许多流言蜚语。
赵氏虽只地方豪强,到底也是绵延数百年不绝的大族,如此无耻无信之人,自不愿再有往来。
是以,赵祐原欲出言婉拒,只要他给来使留足颜面,对方也难奈他何。
当年武帝迁各地豪强大族至茂陵邑时,都轻易未敢动赵氏,更况乎如今一空有名位,实无半点权柄的章太后?
只不料,素来柔顺的阿姝,竟不顾他劝阻,执意要往长安去。
一个不愿妹妹亲近太后,一个则秉着少女对母亲的渴望,丝毫不肯让步,从未红过脸的兄妹二个针锋相对,相持整整一月,最终赵祐妥协,于大半个月前,默默收拾,带着妹妹启程。
只是,妥协归妥协,兄妹间十多年的情分,却渐生隔阂。
阿姝头一次倔强至斯,半句软话不说,而赵祐左右等不到妹妹道歉,便始终僵着,即便前两日来探病,也冷着脸一言不发。
这两个月来,邓婉也曾两头劝了数次,却总无甚作用,今日阿姝主动提起,她方又唠叨两句,原以为得不到应答,却不想低眉垂首的阿姝忽而道:“我晓得,阿嫂,明日我便同阿兄道歉,不辜负他一片心。”
邓婉又惊又喜,一面替她规整床铺,令她躺回被窝,一面轻拍被面,一面忍着泪轻声道:“好孩子,不枉你阿兄连日奔走。睡吧,明日若见你憔悴,他定要心疼。”
阿姝阖眼转身,背对着邓婉,佯装入睡,眼角却悄然滚下泪珠。
兄长疼她爱她,她如何不知?
从前糊涂,一厢情愿的以为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当年抛下她只是为势所迫,直到这几日,那些预示着后事的联翩梦境,终于让她看清孰善孰恶。
梦里,正因轻信太后,方造成她与家人日后的凄惨下场。
她既得窥天机,哪里还能任由命运摆布?
这一世,必要保家人平安。
……
第二日一早,阿姝便至赵祐屋外,正欲抬手敲门,却听屋里传来他与人交谈之声:“……中使这是何意?吾妹尚小,初次离家,更有声名在外,如今这世道,我怎敢令她独入长安?”
阿姝貌美,自小便有声名,河北民间传言:“率天下之材者,数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赵姬。”
这姜郎,乃南阳姜氏子弟姜瑜,而赵姬,说的便是阿姝。
盛名在外,难保无人觊觎,因此这些年来,赵家都对她甚是保护。
另一道男声笑呵呵道:“赵公何出此言?赵姬之名,太后早知,不会令姬独往,既允了县君之名,自会按制派侍卫仆从来迎,公不必忧虑。”
此人乃黄门侍郎冯延,奉章太后命,前来劝赵祐夫妇暂居长安城外茂陵邑,由赵姬一人随宫中常侍入见太后。
“况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赵公还是不要牵涉为好。”
赵祐原欲辩驳,闻言却静了。
的确,如今的长安城,正是风云变幻之时。
……
刘汉一朝二百余年间,国祚隆盛,传至成帝时,却颓相初现。
成帝贪酒肉美色,怠朝政民生,后又有旱涝饥荒,天灾不断,引外戚乱政,流寇四起,江河日下。直至其骤然驾崩,无嗣继位,时为梁王的顺康帝刘宽,便是趁此时机,以兴复汉室为名起兵,一路收编各地流民,在耿允等人的支持下,攻入长安,登上帝位。
此事至今不过五年。
这五年间,民间仍是叛乱骚动不断,各方势力割据混杂,朝中则历刘宽薨逝,刘显继位,耿允弄权,着实变幻莫测。
数日前,长安城中更是发生了件大事。
太后与少帝,趁大会诸将之际,命人灌醉大司徒刘徜,引其于殿上出言不逊,表谋反之意,被当众诛杀,悬尸于城门示众!
须知大司徒刘徜乃顺康帝之同宗子侄,更是肱骨大臣,为人行事磊落,功劳赫赫,其弟刘徇更是刚刚取得昆阳大捷,不但力克敌军十万众,更生擒颍川郡守,兄弟二人正声望日高,可比肩耿允,引其嫉恨。
章太后母子与刘徜素无积怨,此举显然是为依附耿允。
目下,耿允正忙肃清敢替刘徜说话之人,长安城里形势剑拔弩张。
……
冯廷见赵祐沉吟不语,还待再劝,却忽听屋门被人自外推开,一道清亮女声传来:“中使,长安城既不太平,何不令太后出城来?”
屋内二人循声望去,但见门口立着一婷婷少女,身披青紫曲裾深衣,头梳寻常垂髻,晨光下,眉目朦胧如画,甚是动人,正是在外听了片刻的阿姝。
她面上带笑,语调却不甚恭顺,莹亮眼眸望去,闪着居高临下的光芒,原本娇柔温顺的模样,无端显出几分矜贵跋扈。
冯廷一愣,一双细长眼上下打量阿姝,仿似评估,惊艳之色一闪过后,方换上谄媚笑脸道:“这便是赵姬吧?果不负盛名。”他上前微躬身低叹道,“姬有所不知,如今太后与陛下受制颇多,行动不便,原不该此时请姬入长安,实是太后想念得紧,只恐时日无多,才不得不令姬远来,慈母之爱子心切,盼姬体谅。”
一番话仿佛情真意切,听得阿姝眸光闪烁,晦暗不明。
章后派冯廷前来之意,她一清二楚。章后料她天真单纯,不识人心,而兄长赵祐却非可随意摆布之人,这便令冯廷设法将赵祐等拦在城外,只引她一人入城,方便行事。
梦境中,一心企盼母亲的她,便是听信了冯廷这番话,执意将兄嫂及一干家仆留于城外驿站,飞蛾扑火般独自入城。
当夜,章后搂着她又是一番哭诉,哭得她又信了这对母子的身不由己,处境艰难,及至被送入大司马府,仍自欺欺人的替这对母子寻借口。
此刻想来,愚不可及。
赵祐见阿姝不语,只恐她轻信冯廷,正要开口推脱,却瞧她收敛笑意,昂首横眉道:“太后与陛下不易,难道我自邯郸跋涉而来便易?我于邯郸十余年,无母何恃?阿兄护我多年,此番太后许我县君之位,我怎可独享荣华?必得令兄嫂同往,方不负多年养育恩情。中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若太后问起,只管照实回复便是。”
冯廷却是吃了一惊,原本谄媚的模样登时有些挂不住。她话里话外,除对赵祐的回护外,竟满是对太后生而未养的怨怼!
可先前派来的内侍,分明道这赵姬天真纯善,稍一劝解,便对太后满是孺慕之情,怎今他一见,却只觉其盛气凌人,对太后全无感激企盼?
他一时面子挂不住,脸色稍冷道:“既如此,仆便回禀太后。”说罢,拂袖而去。
屋内只余兄妹二人,赵祐只觉心绪复杂,百感交集:“阿姝,你方才为何——”
妹妹一向品性柔嘉,待人接物从未如方才般不假辞色,居高临下,着实反常。
可一想到已经整整两月未主动同他说过话的妹妹,竟在外人面前直言对他的信任与感激,他又忍不住感慨激动。
阿姝卸去刻意伪装的骄矜,回复往日柔嘉之态,冲赵祐认真道:“阿兄,我所言,句句真心。过去我不懂事,瞧不见你的良苦用心,是我错了。阿兄,请原谅阿姝。”
赵祐愣住,随即眼眶微红,轻抚她发道:“阿兄从未怪你。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想要天上的星辰,阿兄也拼了命替你摘来。”
阿姝鼻间一酸,不禁潸然泪下。
梦中,兄长因她嫁耿允,便将赵氏自邯郸举家迁至茂陵邑,与大司马府比邻,只为替她撑腰;而后,又为了她,在长安危在旦夕时,亲自领数千家仆游侠上阵拼杀,最终惨死。
她用力摇头道:“我不要星辰,更不要阿兄拼命。”
“这世上,再没有比阿兄阿嫂待我更好的人了,长安城,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