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翔子

1、楔子

　　南宋乾道年间，五谷丰登，太平安乐，苏州城西寒山寺外绿树环绕，运河古道边，几绺如烟翠柳越过青石苍栏，垂入悠悠向南的河水之中。
　　枫桥下泊着一只精致的画舫，隐有丝竹之声自画舫中传来，引得过往行人凝目而视。
　　画舫内端坐一名襦衫文士，须发半白，此刻正透过半卷的湘帘望向窗外，河上微风轻拂，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柳叶清香，令人心旷神怡。苏州知府吴苍南亲自奉上一盏香茗，对那襦衫文士笑道：“苏大人觉得此处如何？”
　　那襦衫文士淡淡一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处景致确是名不虚传，只是吴大人安排的丝竹声太过抢耳，这寒山寺的钟声倒听不见了。”
　　吴苍南面上一红，忙吩咐船上乐师停了奏乐。丝竹声一停，却听见舱外隐有喧闹之声传来，吴苍南忙起身拉开舱门，出去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打扰苏大人的雅兴？”
　　画舫边靠着一艘乌蓬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个鹅蛋脸儿的绿衫女子，袖子卷到胳膊肘，此刻丢了双桨，正欲跳上画舫，几名侍卫吆喝着上前拦住，她正左突右挤间，忽见大船上舱门开了，忙掂起脚尖，高声叫道：“民女但求苏大人一见！”
　　吴苍南吓了一跳，忙返身关上舱门，皱眉喝道：“桂九，你来做什么？别胡闹了，快走吧，苏大人不会见你的。”
　　桂九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转了一转，娇声笑道：“桂九所为何来，吴大人岂会不知？还望大人行个方便，桂九实在是不甘心。”
　　吴苍南低声道：“贡品之事早已定下，苏大人乃是说一不二的人，岂会因你一见就改变主意，你还是回去罢……”说话间，桂九早已跳上画舫，原来那几名侍卫见她与知府大人似是旧识，倒不好再阻拦。
　　桂九上得船来，冷不妨脚下一滑，便顺势拉住吴苍南袖子，软语求道：“吴大人——”吴苍南面色尴尬，忙去扯开衣袖，两人正拉扯间，只听舱内悠悠的语声传来：“既是要见老夫，就让她进来罢。”
　　桂九笑倪吴苍南一眼，便放开他的衣袖，吴苍南见她娇俏的脸庞上，一双神采飞扬的眸子隐露得色，不由呆了一呆，桂九早已撇了他进了船舱，双腿咚的一声跪在地板上，脆生生道：“月华绣庄庄主桂九，叩见苏大人。”
　　苏大人沉默半晌，望定桂九，缓缓道：“月华绣庄？可是为贡品之事而来？”
　　桂九嘻嘻一笑，站起身道：“苏大人英明。民女正是为此事而来。”
　　苏大人淡淡道：“老夫已选定锦绣坊进贡此批绣品，桂庄主莫非不知？”
　　桂九笑道：“参选贡品之时，月华绣庄并不在候选之列，因此斗胆请大人看过鄙庄绣品再行定夺。”说罢，自怀中摸出一幅娟绣，躬身呈上前去。
　　苏大人搁了茶盏，却不去接，只抚须道：“此次宫中所需绣品时限短，需要的数量又很多，规模不大的绣坊自然不够资格。月华绣庄虽在苏州城内小有名气，但听说绣娘不过只有十来人，桂庄主因何认定老夫看过你的绣品就会改变主意？”
　　桂九面不改色，将手中那幅娟绣抖开，凑上前去笑道：“鄙庄绣娘虽少，但手段俱是城中数一数二的，不但绣工出挑，完成一副绣品的时间也比其他绣坊快上许多。”
　　苏大人不由自主向她手中那幅娟绣扫了一眼，一扫之下，不由神为之夺，忙凝目细看，只见那丝娟上绣的乃是一幅八仙祝寿图，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山水楼阁，祥云白雾，皆极富层次，毫纤毕现，针脚细密不着痕迹，色彩精妙缤纷，难得的是整幅绣品浑然一体，光辉射目，极富神韵，竟似比那名家画作还要胜上几分。
　　苏大人沉吟良久，问道：“完成这幅绣品，用了几个绣娘，花了多长时间？”
　　桂九知他已动心，仍是不动声色道：“不敢欺瞒大人，这是鄙庄中一个绣娘，用了三个月时间完成的。”见苏大人微微闭上双目，沉默不语，便又道：“敢问锦绣坊出价几何？所承诺的时限又是多长？”
　　苏大人睁开双眼，炯炯目光直射到桂九面上，桂九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桂九愿以锦绣坊一半的价格接下此批贡品，时限嘛，桂九承诺，定比锦绣坊的时间早上一月，若不能完成，桂九提头来见。”

　　时已过午，初秋的天气仍有些闷热，苏州城内松江岸边的一座宅院内，白墙青瓦，桂荫浓密，花香醉人，树下一张竹塌上，躺着一个神情慵懒的白衣少年，腰带松松系着，衣领半敞，正漫不经心翻着一本画册，口中偶尔发出啧啧之声。
　　他旁边支着一张竹凳，凳子上放着一壶凉茶，一碟桂花糕，那桂花糕所剩无几，大半已被他吞下肚去，他翻过几页画册，修长的手指便又向那碟桂花糕缓缓摸索而去。
　　正在此时，院门咯吱一声开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少年的手微顿，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拿起一块糕点，迅速送入自己口中。
　　桂九大步踏入院内，一眼便看见凳子上的凉茶和桂花糕，顾不得擦去额上汗珠，急步上前拿起那壶凉茶，咕嘟嘟灌入口中。
　　少年懒懒自塌上坐直身子，静静看着她，待她放下茶壶，这才笑道：“事情办得如何了？阿九？”
　　桂九正欲去拿那碟中最后一块桂花糕，闻言顿了一顿，板起脸道：“没大没小，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我九姑。”
　　少年不以为意，唇角轻轻勾起，随即又打了个呵欠，复躺回去继续看那本画册。
　　桂九气不打一处来，一面劈手去夺他的书，一面道：“今儿天没亮我就去守着了，你倒是逍遥自在，还偷我的桂花糕吃……”话未说完，却见手中的画册赫然正是一本春宫图，她倒也面不改色，翻了几页，啪地一声丢回他身上，道：“又不学好，哪去找的这些污秽东西？”
　　少年笑道：“我这不是为了绣庄么？咱们给宫里做东西，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桂九看他一眼，见他敞开的衣领内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恨铁不成钢道：“快把衣服穿好！整天流里流气的，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经样子……我问你，你怎么就知道事情成了？”
　　少年轻笑一声，闲闲站起身来，将腰带打开重新系好，一面道：“有我这个鬼斧神工的画工出马，事情岂能不成……”忽然俯过身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幅八仙祝寿图的模子，可花了我一天一夜的功夫……阿九要怎么奖赏我呢？”
　　桂九扑哧一笑，抬眼道：“你别得意，若没有清瑜，你那模子还不就是一堆废纸？”忽然想起一事，又有些沮丧：“那老狐狸，我自愿把价格压低一半，还承诺比锦绣坊早交货一个月，他还是只肯给我一半的货品。”
　　少年愣了一愣，收起面上调笑的神情，皱眉道：“价格倒还好说，只要有皇宫这块招牌，自然不愁今后没人送钱来……只是这时间，比锦绣坊还早一月？阿九你这可是在赌命呢……”
　　桂九沉思，半晌道：“小七，你帮我写几张告示，呆会儿贴出去，就说月华绣庄愿以月银二两的价格聘请手艺熟练的绣娘，若手艺确然精妙，还可再商量。”
　　小七微愣，道：“二两？岂不比清瑜和音绮的月银还多？”
　　桂九咬牙：“我知道。清瑜和音绮的月银，我会提高到三两，你只管写罢，我去找她俩商量。”正欲转身进屋，忽又回转身来，将那最后一块桂花糕纳入口中，含糊不清道：“记住了，以后要叫我九姑。”
　　小七俊美的脸庞上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知道了，阿九……”见她头也不回地进屋去，转身收好茶壶和糕碟，将那本春宫图收入怀中，面上笑意不减，喃喃道：“苏颜卿那老头子倒也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