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粒皆是梦中缘》米妮

1、第 1 章

　　雪已经停了。
　　刺骨的风依然在肆虐。
　　天是冷的，地是冷的，江水是冷的。
　　杜十娘觉得最冷的是她的心，已是冰点。
　　她在水中浮沉，可看见水面上李甲痛哭悔恨的脸和孙富懊丧遗憾的脸，随着波纹抖动这两张脸都变形得很厉害，她几乎都认不出了。她的身边无数的珠宝玉器伴着她一起下沉，这些才是李甲和孙富久望江水的原因吧，杜十娘算什么？珠宝才是永恒的，金钱才是重要的。
　　杜十娘伸手抄过一串珠链，这串珍珠就是在水里也还是泛着它彩虹般的光泽，显示着它是极品中的极品。杜十娘一直不喜欢珍珠，传说里珍珠是美人鱼的眼泪变成的，而杜十娘先天无泪。
　　记忆中杜十娘不知道哭泣是什么感觉，卖身青楼时她还是个孩子，十分软弱彷徨无助，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还不到一柱香时间便消失了，因为她得把精力集中学琴，学不好是要挨打的，杜十娘不愿挨打。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时杜十娘也十三岁了，出落得妩媚动人。才女不过是她锦衣绫罗之外的又一个装饰而已，说到底男人为她一掷千金图的还是色，妈妈的另一个女儿七巧还不是就因为姿色差些一直没红，说起琴棋十娘还靠她指点呢。一位姓白的客人给了妈妈两千两买了她的初夜，初夜那彻骨的痛现在想来还会发颤，白官人不温柔，十娘也不抱怨他的粗暴，毕竟人家是出钱的有权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玩，而且她也捱过来了不是吗？次日早晨她起床为白官人倒茶，白官人说她成为女人后更有韵味了，连走路都更款款有致。她回他一个笑容，没告诉她所以步子比平时更碎更小是因为下身疼痛迈不开。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他愈是夸她越证明他花费不虚嘛。
　　这串珠链是一位姓关的客人送的，她记得很清楚。姓关的客人饱读诗书，亦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出手阔绰大方，言辞温和有礼。她曾经以为他就是她的终身，关姓客人送她珠链时说了一句“粒粒都是梦中缘”，为了这个“缘”字她将珠链珍而重之收藏着。但关姓一去不回，杜十娘终于醒悟缘前面还有一个梦字呢，梦里终是一场空啊。
　　初识李甲她不是不欢喜的，这样的一个年方二十的翩翩少年，知情识趣温言软语，想不喜欢都难。欢场中阅人无数，她不是不知道李甲的软弱无能不懂自立，但难得他一直眷恋她，一直的深情不变，看多了喜新厌旧的戏码她不能不为李甲的痴情动心，当李甲落难无钱时还肯容他留他，她已是爱上了他。
　　老鸨的赎身之言对她无疑是天降的机会，从进得青楼那天起她梦里都是要脱离这个龌龊之地，她想得心都发疼啊。她怂恿李甲去筹银子赎她，热切地盼望李甲拿来三百两银子扔在老鸨面前。她不是没有银子，只是想让李甲做一次救美的英雄，想想心爱的人把自己救出火坑那感觉该有多幸福。
　　李甲一两银子也借不到，他天生就不是做英雄的料，他只是个寻常的享受惯了的富家公子罢了，他甚至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借不到银子后连见十娘说声抱歉的勇气都没有，还要十娘差人去寻了他来，且是用死拉硬拽的方法。
　　不是没有犹疑的，这样的男人可以托付终生吗？但形势不容她深究下去，毕竟老鸨不是时时都肯她赎身的，她仍需仰仗他带她走。在忱边李甲复述了朋友柳遇春的话，柳遇春认为这只是杜十娘撵李甲的托辞不必相信，杜十娘觉得这个柳遇春才是李甲真正的朋友，现在敢于直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别人好坏干我何事，不理不理。人情日渐地冷漠，终成虚无。
　　她把一百五十两银子缝在被子里送给了李甲，内心深处她想的是要取得柳遇春的信任，若要李甲成事一定得柳遇春的帮助不可。
　　事实证明杜十娘的直觉是正确的，柳遇春帮李甲借了另外的一百五十两。这样的百转千回，十娘想要的李甲英雄救美的幸福感是没有了，但出了牢笼的欢乐是真实存在的，杜十娘终于是自由身了，终于可以抬头看天昂头做人了。
　　她爱死了这种重生的喜悦感觉。
　　对柳遇春不是不感激的，也因此约他同她的姐妹共席吃一桌感恩兼道别酒。她的两个姐妹谢月朗和徐素素也都是花魁娘子，以柳遇春的财力平时是见不着的，杜十娘把这也作为谢礼的一部分。
　　柳遇春比李甲略长，有二十四五的样子，有着小小的官衔，不足压人但够糊口。他是自立更生的人呢。
　　面前三个绝色美人柳遇春不是不动心的，若是视若无睹他反而不正常了。但现在杜十娘已然是良家妇女了，他尊重她，连带的也尊重她的朋友。他红着脸给三位女姓敬酒，三位女姓起身时他也站起相陪，他是不必如此的，但他敬佩杜十娘的勇气胆识，不是每个女人都肯自醉生梦死中起身，都肯钟情所欢贫贱不移的。且李甲家千里迢迢，家中肯否接纳尚是未知，她的路长着呢。
　　夜宿谢月朗家，李甲在花园散步，月朗与十娘说着体已话。月朗有些怅然：“看起来这个柳生倒更似靠得住呢，当初是他就好了。”她对李甲是否值得相托不抱希望，但十娘动身在即，她不想让十娘不安。
　　杜十娘失笑：“柳生怎会到我那里去？”柳遇春不似是贪恋女色的人，就算是他亦没有财力去结交杜十娘。如今十娘倒是不需要用钱来铺路相识了，而她已是李甲的人。
　　缘分这东西有时颇使人无奈。
　　杜十娘轻叹道：“无论如何我是跟定李甲了，我恨透了迎来送往的日子。”这话与其是说给谢月朗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她不是不明白谢月朗对李甲的担心，这种担心她自己也有，而她已不能回头，回头还不如选择死。她需要为自己打打气，她才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华，她从没有按自己的意愿生活过享受过人生，她不想死，她珍惜生命。
　　谢月朗点头：“你当然要从一而终，你是良家妇女嘛。”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送别时谢月朗交给杜十娘一只描金文具，这是杜十娘寄存在谢月朗那里的，多年的欢场经验使她明了金钱的可贵人性的贪婪。她知道李甲家是坚决反对李甲流连构栏的，并把过失推在她的身上，是青楼女人诱惑李甲的，李甲本来是个好孩子。她并不怪李家有此想法，父母亲疼儿子是可以理解的，她对李父李母对李甲的护短不是不羡慕的。她自小便缺亲情温暖，格外知道这些的宝贵重要。
　　跟定李甲便要获得李家父母的接纳，而这个描金文具便是她的铺路石敲门砖。里面是她数年来攒下的积蓄，她是这行中的翘楚，人人以亲芳泽为荣，为了得她欢心无所不用其极，这盒子里尽是些奇珍异宝，价值何只万金。就算李家父母再固执她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示好求情，最终会打动他们的。
　　她没把这笔财富告诉李甲。
　　并不全然是因为不信任，谨慎的成分当然有一些。但还有别的小心思，比如到时突然打开给李甲个惊喜。初时她先给李甲二十两银子做路费，李甲第一件做的便是置办了几件好衣服，转眼便把银子花光了，他本来就是享受惯了的，怎么指望他算计着过日子呢。她不知道要费时多久才进得了李家门，她不能不做长远打算。
　　而更更重要的是爱情，杜十娘想要一份纯粹的不掺任何别的因素的爱情，她渴望幸福，甚至贪心地希望这份幸福是永垂不朽的。
　　回家途中李甲已经因为无法向家里交待唉声叹气多次了。千金散金也就罢了，还带了一个红粉归家，他似乎看到了父亲暴跳的样子及赶他出门情形，不是没有一丝悔意的，而这时身边的丽人就像行李一样让人感觉是个拖累。
　　杜十娘把他的的反复看在眼里并不多话，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对他们爱情的考验，她像是一个赌徒，赌注已经押下，只等结局。成就生，败就死。
　　爱情往往让女人的大脑变得很迟钝，既使是冰雪聪明的杜十娘也忘了是不能考验爱情的，大多数的爱情都经不得考验，在爱情赌局里赌输的她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大雪阻碍了行程，她给李甲唱小曲解闷，旁边停的船上有一个叫孙富的人，孙富有钱，贪色，他只几句花言巧语便使得李甲弃了杜十娘。杜十娘不是不恨他的，她原本在天堂地狱间安心的等着李甲发落，孙富只一掌便把她推到了地狱。
　　李甲把她卖了，这个价钱并不高，看来她在李甲眼中不是珍宝呢，也不过值千金。杜十娘看着菱花镜中的人儿，为了她和李甲的将来她机巧百出，心思用尽，但李甲轻易就变了心，她的筹划便全部落了空。所谓满盘皆输就是如此吧。
　　输了就该死。
　　江面上李甲和孙富的脸早看不见了，身边陪葬的珠宝也逐渐稀少，它们比她坠落得要快。杜十娘手里还抓着那串珠链，她想起柳遇春，呵，还欠柳生一百五十两银子呢。她装穷没把柳生借的银子及时偿还，心里隐隐有些不舍得柳生，想再见一面，而还银子是最好不过的借口，柳生终究要回家的，他同李甲是同乡，也就是说是有再见他的可能的。她对柳生有种没来由的亲切安心，就像是柳生是她冥冥中的保护神，她命中的贵人。
　　分别时她向柳生施礼：“谢谢您的帮忙，没您这事就不成了，大恩不言谢，以后会衔草相还的。至于欠的银子只待我和李郎还乡马上奉还。”
　　柳生说：“这事成功最重要的是你的决心，我不过是略帮小忙罢了，一点银钱不算什么。”他顿了顿又说“这世上有许多难达的心愿，能用钱买下的已经是造化了，银钱是身外之物，勿需计较。”这时的他表情高深莫测，宛若先知。
　　彼时杜十娘不懂，只是柳生凝重的神态让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现在她却是明白了，她早告诉李甲她手里有着价值连城的宝贝，李甲又怎会为区区千金动心？李甲不抛弃她她便不用死了，活着就有希望，李家终会接纳她，李甲亦会同她白头偕老，需知这盒宝贝三辈子也挥霍不玩呢。而相伴一辈子了，李甲对她的爱情是否纯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闭眼那刻李甲仍在身边，假爱也是真情了。只需她妥协变通一些她是可以获得所谓的幸福的。
　　杜十娘微微笑了，虽然笑的代价是她呛了一口水但她还是笑了，柳遇春真是她的贵人呢，他本指点给她一条活路的，只可惜她明白得有点晚了。不，不，她已经是活不了了不能自己再骗自己，她是明白柳生苦心的，但她刻意的忽略，真爱，多么诱人的字眼，她抗拒不了，她还是赌了这一把。
　　周围越来越黑暗，她快沉到底了吧？她更紧的握住珠链，美人鱼的眼泪，连鱼都会哭她怎么就不会呢？李甲背叛时她应该哭以示伤心，但她当时只听得心碎的声音，心已碎了还哭什么？她杜十娘有她的骄傲，被人抛弃已是不堪，何苦再痛哭流涕自毁形象？她肯定是有史以来打扮得最漂亮的一个弃妇，而她跳江时她的脊梁是挺直的。
　　她闭上眼，几滴清泪悄然滚落。哦，原来她是会哭的，只是一直没有哭的机会，现在她是真正自由了，有了哭的权力，她是有眼泪的，这个认知让她唇边挂着笑意沉入无边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