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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记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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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在我二十八岁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坚持将这篇不可能发表的文稿写出来,事实上,我为此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最后的结果却只有寥寥数笔,甚至也并没有记录完全。
我猜,我当时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八十八岁的时候,无意间将其翻了出来,并坚持要公布于众。
这可能会造成我整个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但管他呢,反正我也已经退休了,剩下的那些,就让我的孩子们去头疼吧。
老头子总会有一些任性的权利的,十年前我想要退休去环球旅行的时候,我的妻子就这样告诉我的,时至今日我也依旧觉得她说的对。
这篇文稿是关于帝国传奇元帅欧斐尔•奈克瑟斯上将的一些谈话,或许有些惊世骇俗,但我必须以我做了一辈子新闻人的职业操守发誓,以下内容绝无虚假,仅仅是作为一次真实的记录而面世。
以下为部分手稿摘录:
许多媒体都将欧斐尔元帅描绘为从诗歌与油画中走出的男人,如果你有幸目睹他的真容,那你一定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因为他们说得没错,这或许是那些没节操全凭一张嘴瞎扯的媒体们仅剩的良心了。
欧斐尔元帅的美貌冠绝群芳,这是公认的事实,无数人将其作为梦中情人,包括那些alpha,即使元帅同样也是一名alpha并且站在了alpha的顶端,也依旧打消不了人们在看到他模样时的惊艳。
我必须得说,我其实很能理解这一点,你很难想象真正见到他时的情景,不仅仅是因为那过于耀眼的样貌,还有谈吐间的涵养,以及周身独特的气质。
我见到欧斐尔元帅时,他已经四十六岁了,时光仿佛对他格外的偏爱,并未夺走他的万里挑一的容姿,反而给予了他更加迷人的气度风貌。
当时的场景其实有些尴尬,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完全没有想要元帅会答应我冒昧的邀约。因此上一秒我傻傻地将元帅约在了我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下一秒我的内心就几乎要被我刚刚的操作给气哭。
幸好欧斐尔元帅虽然对此感到意外,但还是笑着答应了下来。这样温柔和善的态度,让我几乎羞愤到想要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而之后几乎变成私人谈话的事实彻底告诉我元帅当时到底在惊讶什么,可能他从没见过像我那样傻到将工作地点约在咖啡厅——起码它很好的将严肃的访谈氛围毁于一旦。
事实上,我是比较幸运的,今后的工作经历也向我展示了这一点,我致命的错误成功地为我制造了一个全新的机会,一个认识不一样的元帅的机会。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经历,我应该对此感到庆幸,但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我希望我能按照我的工作流程那样,按部就班地与他进行一场官方约谈。
我希望接下来的内容永远不会与世人见面,但我又不甘心那样惊世骇俗的过往仅由那个男人一己承担。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旨意,让我与这六十年前的手稿重新相见,这也是促使我做出这种决定的原因——欧斐尔元帅已经过世五十年了。)
当时我们在闲聊。我很确定我们是在闲聊。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在咖啡厅内见到欧斐尔元帅之后,我之前所想好的所有问题都从我脑海中逃走了。
我坐在元帅的对面,紧张地握着面前的咖啡。元帅正用他那双仿佛被清澈的泉水涤荡过一般的湛蓝眼眸专注而耐心地注视着我,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全部的思维都化作一句话在胸口盘旋——
欧斐尔元帅怎么这么好看。
(这绝对是我的真实想法,事实上这句话正记录在我的手稿中,正中间,第一句,重点标注。
因此,在此,我也要郑重声明,欧斐尔元帅确实好看。)
当时我的智商离开了我的脑子,不过元帅很贴心地率先开口:“你是怎么看待奈克瑟斯家族的?”
“帝国最伟大的家族,没有之一。”我条件反射地回答。
似乎是被我紧张的态度取悦到了,欧斐尔元帅笑了笑,补充道:“唯一一个以盛产alpha而闻名的家族。”
“当然,您是最棒的那一个。”
元帅直面我不假思索的直白话语,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他弯了弯眼,温和地说道:“谢谢。”
丰富的人生经验给了元帅相当高超的谈话技巧,接下来的时间,我几乎是被他着节奏走。听元帅说话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你也不会感到被冷落,只需要跟着他引人入胜的故事线前进就行了。
“……或许公众认识我,是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率领荆棘军团连下联邦三座城市,夺下被誉为联邦天然屏障的M714星云带。但显然军部的那些人认识我要在这之前,身为奈克瑟斯家的小儿子,我出生时便受万人瞩目。”
虽然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一丝炫耀的嫌疑,但我知道,欧斐尔元帅只是在陈述事实,在提及自己的家族的时候,他的语气格外的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程度。事实上,此时的话题涉及到了隐私,我应该对此感到兴奋,但元帅捉摸不定的态度令我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似乎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我没有说话。
元帅似乎很满意我此刻的沉默,他冲我笑了笑,缓缓垂下了眼眸:“小儿子便意味着我上头还有一堆alpha的哥哥姐姐们,在连续拥有了七个alpha孩子之后,我的家人做了一个决定,他们要将我当做omega来养。”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蠢透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个不论是帝国还是联邦都公认强大的alpha小时候却被当做omega来养——
“他们疯了吗?!”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惊呼出声,直到我看到了欧斐尔元帅那双温柔的眼睛,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抱歉,我……”
“不需要道歉。我也觉得这很疯狂。”元帅笑着安抚我紧张的情绪,他的声音不大,但显然也并不打算停下这个话题。
“他们以一个omega的标准来衡量我,要求我必须活得精致而优雅,为我找来了优秀的beta作为贴身保护者,不允许我受到丝毫伤害,并为我推拒了所有蕴藏着危险的活动。”元帅的声音温和平缓,他语调不变地诉说着这些,就像是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一样,“可现实就是现实,我是个alpha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因此外界都在传言,奈克瑟斯家的小儿子是个连光剑都不会用的废物,当然,这也是事实,我的确不会用,那些危险的东西一向与我无关。”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对此感到愤怒的同时,还有些难过。我想元帅要是对此感到生气的话,我或许还没有这样愤怒,可他没有,他只是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事实,所以我很难过。
“您没有想过要反抗吗?”我问道。
“当然,我当然想过。我对他们说,我不想要那个beta,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要任性,我对他们说我想要学习战斗,可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不需要学会这些。所以我从来不反驳那些流言,因为我从来不否认事实。”
“我的哥哥姐姐们非常的优秀,你知道的,奈克瑟斯那代代相传的侵略性,会令我们成为战场上最优秀的战士。就连那个beta也是万里挑一,人中龙凤。可他们所有人都忘了一点,我也是个alpha,所以这注定令他们失望。他们为我打造出了最舒适的摇篮,里面堆满了一切他们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并且对此引以为傲。”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卡伦,这没什么好生气的。”虽然很不敢相信欧斐尔元帅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我的名字,但他宽和的语气却令我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他们只是傲慢。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没有人会为你改变的,在自己强大起来之前,一切的反抗都是矜持任性的撒娇,这只能怪我自己。”
“不是这样的!”我猛地抬头反驳道,但我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我想告诉他,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可现实却给了我沉痛的一击,所有事后的感同身受,都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不想去怜悯他,这个词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不需要我这样的无关者去怜悯,这是对他身上这么多年来赫赫功绩的侮辱。
在元帅平静的注视下,我只得再度喃喃一句:“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元帅好脾气地应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没有敷衍我,他是明白的,可那又如何,这一切与他无关。
“我有些不想听下去了。”我握着已经凉掉了的咖啡,小声说道。
“嗯?那需要我换个话题吗?”元帅将选择权给了我。
我盯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说道:“请您继续。”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欧斐尔元帅将这一切说与我听,但我直觉这是我唯一一次能如此近距离触碰这个男人的机会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只是做出了这样选择的我让我感觉自己很恶心。
我听到元帅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像我道了歉,还没等我想明白他的意思,就听他继续说道:“许多人都在想,为什么我的样貌与传统意义上的alpha有些不太一样,我没有那些攻击性的部分,或者说,比起俊朗帅气这样的形容,我给人的第一印象从来都是好看或者漂亮,一些人说是我的性情使然,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因为我的生长期的确就是这样度过的,I型信息激素调和剂伴随了我将近十年。唔,抱歉,可能你不太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我知道。”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打断了元帅的接下来想要解释的话。
I型信息激素调和剂,还有个更加直观的名字,叫做omega激素注射液,是一个用以治疗omega身上信息激素分泌缺失紊乱等情况的补充药剂,其主要效果是促进omega的激素分泌,以促进其发育分化。
我知道这些主要是因为我曾为某篇医学期刊了解过相关的内容,这东西贵的要命,一般的医院还没有,只有大型公立医院有些许存货,但由于患此类病症的人并不多,黑市里的价格还算是能够接受,约莫是三十万星币一只。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天知道我当时为了工作真的什么事情都敢干。)
众所周知,信息激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第二性征的发展方向,这其中包含了形态、机能和心理三方面,这也是为什么,在一般情况下,alpha和omega的区别会格外的明显。早在生长期,与生俱来的性别便已经决定了你今后的社会分工,而其后所产生的一切信息激素都是在为此服务。虽然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强大的omega战神,但这依旧还是特例。
在此我要插一句题外话,白蔷薇公爵真的非常厉害,很遗憾没能目睹那样优雅而帅气的人物,但我们有了欧斐尔元帅,这着实幸运。
言归正传,我不是很能想象omega的信息激素在一位alpha体内存在了十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但我知道,那一定很不好受。
我曾有幸去往联盟的一家医院做过谈话,那里有一位病人的病情很特殊。他是一名畅销小说作家,在没有发病的时候他的举止温文尔雅,谈吐得当,显然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医院里的护士们都乐意与他交流,可一旦病发,他就会变得狂暴易怒,好斗的同时充满了强烈的攻击性,在攻击他人的同时甚至会做出自残的举动。
医生告诉我,他小时候性别分化出现障碍,直到成年后才分化成为了beta,但由于生长期激素长期紊乱,当时他就因此产生了性别认知障碍的症状,并伴随有的轻微抑郁症和狂躁症,只不过由于最后分化为了beta,这些症状有所缓解,也就不了了之,要不是在连续打伤了两人之后,他在家自残被发现,还真的发现不了他的症状正在逐步加深,于是他被家人送到了这里。
我其实有见过他发病。在这之前,我们本就最近的新闻聊得很愉快,他突然严肃的对我说,他感觉自己可能控制不住了,希望能终止这段谈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旁跟着我们的医师便习以为常地将他带回了房间,并扣上了束缚带。
五分钟后,他发病了。
我看到他被固定在椅子上疯狂的挣扎,手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可怖,他抬头看过来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那像是没有理智的疯兽,血腥而残忍的暴力倾向喷薄而出。
半个小时后,他低垂着脑袋恢复了神志。医师将他放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平静地整理自己的着装,但我看见了他额角滑落的汗水,以及那几乎刻进了他骨子里的隐忍与疲惫。
最后他笑着对我说:“抱歉,久等了。”
我不知道欧斐尔元帅是否也有过类似感受。他太平静了,平静到这背后隐藏的一切似乎在他眼中也不值一提。
可是我知道,我不应该将他的这份温柔当做理所当然,将那几乎贯穿了他一生的抗争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时至今日,我依旧为此感到愤怒,我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是一家人,而一切的原因居然是因为那可笑的爱。
爱?好吧,可别侮辱这个词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压下自己满心的怒火的,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问道:“您没有向您的家人说明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说?”元帅反问。
我感觉我几乎是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拼尽了全身的立起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所以您才会厌恶奈克瑟斯家族吗?”
这是政敌们为数不多能够用以攻击欧斐尔元帅的地方了。他们大肆宣扬元帅为人忘恩负义,连养育了自己的家族都形同陌路。但元帅重来都对此不置可否,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只是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温和地望着向他提出刻薄问题的人,对方就会自动换一个令他不那么为难的话题。
“奈克瑟斯?”元帅轻声重复了一下,眼中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神色,“我不会厌恶他,但也自然不会去喜欢他。所有人都说,奈克瑟斯造就了我,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怎样步步为营发起了骚乱,甚至不惜被星际海盗抓住,只为了离那个地方远一点。”
“很不可思议是吗?奈克瑟斯没有教给我的东西,却是星际海盗为我启蒙。我知道,我是天生的战士,我渴望着战场争斗与杀戮,我从不否认这一点,甚至我还像所有的alpha那样,渴望征服,渴望权利,渴望站在最高点掌控一切。”与元帅所展现出来的宽和从容不一样,他一直隐藏着的天生的进攻性在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alpha的信息素似乎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而又在下一秒,那些气息尽数敛去,只余下对方歉意的注视。
我慌乱地喝了一口冰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让我不断颤抖的心绪逐渐冷静了下来。
“奈克瑟斯教会了我耐心与隐忍,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生存,去学习,去变强,直到令人不容忽视,直到令人心生战栗。”欧斐尔元帅的语气平淡,“直到站到更高的地方,比所有人,都要高。”
他突然冲我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我当然不会说去感谢你的苦难这种狗屁话,并且我也曾想过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些,会不会比现在要做得更好。但我知道,那些只是我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这个世上还有更多的事情值得我去关注,还有更宽广的宇宙值得我去探索,并且,我一直都在为此努力。”
我感觉我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所以您原谅了他们吗?”
“怎么可能。”欧斐尔元帅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这让我猛然清醒了过来,“那是算了。”
“不过有一天我要是突然想去当星际海盗了也说不定哟。”他歪了歪头,看着我被震惊到了表情,眼中恶作剧的愉悦一闪而过,“到时候可别太惊讶啊,卡伦,说不定你还能为我做一期传奇星际海盗的专访呢,我一定不会拒绝你。”
“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是我想我得走了,有人来接我了。如果你还想再坐坐,可以随便点点什么,算在我的账上。”
欧斐尔元帅向我眨了眨眼,随后起身向收银台那边走去。我看到有个黑色头发的男人站在那一直看着我们,确切的说,是看着元帅。
我有些坐立不安,那个人给我的感觉非常危险。在注意到他之前,他仿佛藏身于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存在感,而当确切的看到他以后,这种肆无忌惮的危险便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元帅走过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耳语了几句,那人又侧头瞥了我一眼,随后元帅向我挥了挥手,两人并肩离开了这间并不算起眼的咖啡厅。
他们逆着光离开,像是一起走向了新的未来。
我发誓,我看到了那个陌生男人眼中的警告。
我开始觉得,元帅最后的那句话,可能不是在开玩笑了。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欧斐尔元帅在四年后便因病去世了。帝国最伟大的元帅,被授予开拓者的勋章的勇士,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这是帝国的损失,是星际的遗憾。他的尸骸被埋葬进了皇家陵园,直至那场盛大到万众瞩目的葬礼的时候,我才认出来当时那个咖啡厅里的男人究竟是谁——
我们伟大的皇帝,莱卡斯陛下。
我开始怀疑欧斐尔元帅是不是真的去当星际海盗去了。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六十年间,不论我的事业如何再创高峰,我从未收到过星际海盗的邀请,因此这可能只是我一时的妄想罢了。
如今我把这个埋藏多年的秘密公布出来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给欧斐尔元帅在时隔六十年后打抱不平?
不,当然不是的。我只是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将这些不为人知的背后公布出来,然后告诉他一句我六十年前没能说出来的话——
嘿,你可以再多任性一些啊,这个世界可没有算了,也还没有这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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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伦·沃夫尔特
著名新闻人,记者,编辑,作家。帝国新闻研究院院长,担任帝国文化推广大使,并受邀参加联邦第四至七届文化交流大会。《帝国时报》特约记者兼评论员,著有《星际漫游指南》、《联邦异闻录》、《第二空间》等畅销书籍,一手开创沃夫尔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其主编杂志《星云带》多年蝉联星际畅销杂志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