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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站在他面前,他一声不吭地坐在略显窄小的沙发里,我们就这样面对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是个很健壮的男人——我依稀记得帮他量身高时在墙面划过的那道红线,好像有两米多吧,反正我再没见过比他更高大的男人了。压迫感十足的大个子,不苟言笑的冷厉面孔,再配上那双黑红颜色模样奇异的眼眸,看着就吓人。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他,因为他不可能再对我动手了。

      但同样的,我也无法对他动手,甚至连最轻微的触碰都做不到。哪怕我恨他得咬牙切齿,也只能不痛不痒地冲他翻几个他根本看不见的白眼,又或者挥几个瞬间就会穿过他身躯的空气拳头。

      他的名字是里苏特·涅罗,而我…不过是缕亡魂罢了。生前的记忆早已模糊混乱,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但讽刺意味十足的是,我很清晰地知道他是谁。

      毕竟,我是被他杀死的。

      我记得的,他拉开房门向我走来,下一秒我的脖子就破了个大洞。我仍记得当我无措地捂住伤处时,那些再也无法抵达肺部的气流从气管的破口溢出,它们呼呼刮过我的指腹,争先恐后地带走了温热血液里残存着的水分。鲜红很快便变成了铁锈般的褐红,紧紧贴在肤表,干巴又厚腻。无法呼吸的我能做的只有抬头看他,他就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我恍惚间想起他和我描述过的那些缺氧而死的任务对象,也许他的替身——看起来很可爱实际用途却狠毒要命的梅塔里卡,那些会啰啰叫的小东西已经布满我的血管了吧。我不会忘记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咽气时的冷淡表情。该庆幸他给了我个痛快,没像折磨那些任务对象那样折磨我,让我的眼珠被剃刀扎穿吗?

      在陷入黑暗前,我听见铁制品落地的铛啷声。

      谁能想到我们曾经是一对恋人呢?虽然他总是把我关在心门外,走不进他那方沉默世界的我就是个局外人。可里苏特应该是个好男人,一个很棒的恋爱对象,哪怕我已经不记得这段感情是如何开始、进行和结束的,但只要想起他曾经是我的恋人,我脑内就会出现一道声音提醒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

      不过,这段理应美满稳固的关系在我死前就被解除了,好像是他主动要求和我分开的。截至我死的那日,我们刚刚分手满十四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将这个数字记得牢牢的,难道是因为不甘心吗?可我又在不甘心什么呢?明明是他提的分手又是他亲手杀了我,哪怕感情再深,我也该恨他入骨了。

      我确实恨里苏特,我不是圣人,无法做到大方原谅断送自己性命的杀人凶手。近两年来我一直都在他身边从不曾离开,但和他那些个队员看的血腥电影里孤苦魂灵向仇人发动报复的爽快情节不一样,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不能离他太远,就好像被一座名为里苏特的牢笼困住了。

      可比起恨,更多的是困惑。我实在是放不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我还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我们真的有相爱过吗?为什么每当我试图回忆那些细节时,脑海内总会闪过一双漠然的眼睛,就好像被注视着的我是个无关人士一般。

      我想,也许就是他把我给困住了。恨意与困惑掺杂着些许被撕裂的感情,它们交织成一道坚实的绳索将我孤零零地拴在人世,让我上不了天堂也入不得地狱。

      但,被拴住的好像并不止我一个人。里苏特和他的那些队员啊,被恐惧织就的绳索拴住了脖颈,活得像老板养的狗。

      还是养不熟的那种。

      我静静呆在门边,抱着胳膊打量屋内混乱的景象:几个大男人粗鲁地翻箱倒柜,把这间布置温馨精致的小公寓弄得一塌糊涂。他们试图搜寻出被遗漏下的线索,那架势看起来是不打算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了。我低头看向被随手丢弃在地板上的相框,心里微嘁:到底是一帮乌合之众,这么重要的讯息都不去在意。照片上的主角便是替热情组织老板生下孩子的女人吧,他们难道不会细想下,到底是谁替她拍下了这张照片么?

      里苏特进来了。他沉声警告他们不要高兴太早,冷静行事,先将仇恨埋进心里,毕竟——

      “失败就意味着死。”

      我和他同时说道,这种默契度不禁让我微怔。偏过头去看他的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我所处的位置短暂停留,那一瞬间我都要以为他能看见我了。但他终究还是看不见我的,他只是淡淡扫过我身后的那张照片,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那行红色日期放在心上。

      我倒希望里苏特他没能领会这讯息,如果他能倒霉,我会很高兴的。

      而令我高兴的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我蹲在里苏特身边仰头看他,他站在那具焦黑的尸体旁久久不语。我读不懂他那张刻板脸里蕴含的情绪,但这并不影响我幸灾乐祸。我仰头津津有味地看了很久才想起,如果我还是个活人的话这时候应该感到脖子酸了才对。所以,算是假装自己还活着来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吧,我又顺势低头去看那死掉的倒霉蛋是谁。可当我勉强辨认出那张狼狈漆黑的面孔时,我高高扬起的嘴角忽的变得僵直。

      霍尔马吉欧。

      这很奇怪,我明明是像讨厌里苏特一样讨厌那些被他在乎着的队员,为什么会因为霍尔马吉欧的死而感到悲伤呢?我茫然地站起身,条件反射般地想去揪里苏特的衣角寻找一些依靠却又摸了个空。我听到不远处传来骨碌碌的声音,朝声源处望去却只看到半截啤酒瓶,它被风推到马路中央,又被路过车辆轧的粉碎。

      随着那声脆响,我眼前稀稀拉拉地闪过些片段。我看见自己和里苏特挤在一张沙发里看球赛,他那么大的块头勉勉强强地缩成一团,努力多腾出点位置让给我,看上去老实又滑稽。

      坐在地毯上的霍尔马吉欧笑着递了一瓶冰镇啤酒过来,他爽快地和我碰了碰瓶子后又跳起来为支持的球队欢呼,继而和骂骂咧咧的加丘扭打在一起,他们各自支持的球队好像是敌对关系。霍尔马吉欧的替身挥着长长的指甲三番五次想偷袭加丘,可每次都被坚硬的冰层挡住,好好的替身战很快又变回肉搏。我哧哧笑出声,将染了唇印的啤酒瓶口凑到里苏特嘴边。这个烟酒不沾的男人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我只好遗憾地叹了口气,自己把那瓶酒喝个干净又醉醺醺地用满是麦芽味道的嘴去亲吻他的脸颊,这次他没再拒绝我。

      ——他居然没有拒绝我啊。

      我从甘甜又酸苦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胸腔内仍残留着那股惊心动魄的情绪所留下的奇异感觉。我看着里苏特,正忙着收殓队员尸骨的他还是那副刻板到近乎呆滞的表情,手部动作也很沉稳,不带一丝颤抖。

      他收拾我的尸体时,也会是这副模样吗?这个古怪的想法一闪而过,并未引起我过多的关注。此时的我察觉到了那对红色虹膜深处的恨意与内疚,也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我忽然又想起了些以前发生的事,我是见过他这副表情的。

      在一个特殊的葬礼上,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杰拉德和索尔贝。我记得其他队员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而我一直陪着他坐到黄昏,他就是这副表情像在沉思着什么,在此期间我们没有过任何交谈。我知道那些安慰的话语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而他不说话大概是因为没有心情吧。葬礼后里苏特将我送回家,他站在门口向我提出分手,而我愣了一下,平静地答应了他。但也从此,再也没忘记过他那时的眼神。

      我知道的,他总是在乎队员胜于在乎我。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他不仅是我的里苏特·涅罗,更是暗杀小队的队长。我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也许腾出一段时间让双方都冷静一下确实比较好。我相信里苏特还爱着我,他大概是打算复仇但又不想把我牵扯进来,他想让我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负担地生活下去。

      可他从没问过我的意见,于他而言,我只是个局外人。

      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我…我想让他明白我并不是他的拖累,我能帮到他的。然后我好像做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我那些自作主张的小动作招惹了里苏特,他才忍无可忍地决定杀掉我吗?

      不记得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爱我啊。

      想到这我不禁有些失落,但也借此有了足够的勇气从那让人耽溺的回忆中抽身。然而等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列车站。里苏特正站在一位开枪自尽的老人身旁,他俯下身将尸体旁的灰烬全部捡进小小的塑胶袋,就像收殓同伴尸骨一般小心翼翼。

      伊鲁索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我一路跟着里苏特来到庞贝古城,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也越迈越大,我感到惊奇的同时又略有些不安,因为这种举动对里苏特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失态了。今天的古城游客好像格外少,但这正好方便他行事。里苏特在一摊略显凌乱的衣服前停下,袖口与领子处还残余了一点点腐败的人体组织。也不知道死者到底遭遇了什么,连最不避讳尸体的乌鸦都嫌恶地避开他,化成烂肉的面容更是难以分辨。可我和里苏特都知道,这就是伊鲁索。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给鬼魂足够的刺激吧?我跟着里苏特漫无目的地在废墟里游荡,又迷迷糊糊地想起里苏特将我带回他们基地的那一日。这个名叫伊鲁索的男人忽的从厨房的镜子里钻出来,他漂亮的小辫子与狡黠的微笑令人印象深刻。他笑嘻嘻地和我打了声招呼,眼珠一转捞起桌上的干面包扭头回了镜子,徒留惊魂未定的我呆站在水池前。虽然没有夸张到发出尖叫的地步,但我也实打实地摔了手里正在擦拭着的盘子。

      里苏特被瓷器破碎的声响吸引走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问我怎么了,我便已经一头扎进他怀里。我紧紧搂住他略微僵硬的腰肢,是的,哪怕被我拥抱时他也硬得像块铁。但他是个有温度的活人,当他炽热的体温透过紧贴的皮肤传递给我时,我认为自己拥抱着西西里的灿烂阳光,那缕我熟悉的铁锈气息令我安心。

      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哄小孩子的家长似的,动作由生涩逐渐变得流畅而温柔。我满足地拥抱着他,当年那个瘦弱狼狈的男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稳重健壮又靠得住,足够让我放心依赖的男人。

      啊,当年…他好像才二十一岁吧。我记得那是他刚进组织的时候,他在一个雨夜敲响诊所的门——

      捂着喉部的伤口。

      因为我也是接受过试炼的人,所以略略看了一眼就明白,那是「箭」造成的。只是,虽然我幸运的活下来了,但可惜的是我什么特殊能力都没得到。我将他安置在长椅上,用毛巾把他唇边的血沫擦拭干净后喂他吃下几颗止疼药。我特意提醒了他那些小药片是止疼药,因为我明白这药并不会起什么作用,但这样一来起码能让他心里得到点安慰吧?所幸他熬过了试炼,在伤口愈合完毕后脑袋一歪昏睡过去,他无疑是一位让人省心的病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眉头紧皱嘴唇抿得笔直的睡颜很是吸引我,看得我也染上睡意哈欠连连。我抱了两卷毛毯出来,把他裹成一只大型毛毛虫后又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这样团在他身旁的躺椅里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那只毛毛虫已经破茧成蝶飞走了。毛毯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长椅上,连同诊金一起。

      后来他也光顾过我这里许多次。他像个鬼魅,总在午夜时分悄无声息地到来,又在黎明降临前不动声色地消失,那些小白脸演员可演不出他这位真杀手的酷劲。不过,随着诊治次数的增加,我们也渐渐熟悉起来了,好歹能聊上几句天。

      我曾问过他,他一新人是怎么找上我这在外界没啥名气地理位置也不好,全靠小流氓们口口相传才有生意的黑诊所的。他干巴巴的告诉我,他在干掉某位帮派头头前曾咨询那可怜虫,在哪里治病安全又隐蔽。

      听罢,我哼着小曲接过里苏特递来的诊金,并衷心祝愿那位不知名的□□大佬能早点赎完罪上天堂,毕竟他促成了我和里苏特的缘分,也算是一桩大好事啦。

      其实里苏特他鲜少是为了自己来找我的,更多时候他都是拎着他那些不省心的队员上门求助。当我替嘴里骂骂咧咧的小伙子上药时,里苏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两眼放空盯着墙壁发呆。我知道对他这种见不得光的杀手来言,像这样安闲的休憩时光都算是奢侈享受了。

      但老实说,里苏特这人很不讲究的,受了伤就直接用铁钉铆起来,这种粗暴简陋的处理每次都看得我直皱眉。后来仗着关系熟,我便会毫不客气地喝令他把那些铁制品拆掉好让我重新帮他包扎。每到这时他的队员便会坐在旁边,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为我加油打气。里苏特也并不会生气,他乖乖巧巧地由着我在他结实的胳膊上打个蝴蝶结,连呼吸都放得细微。

      就是在那段时期,我们俩的关系突飞猛进,我对里苏特也有了更多了解。他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过去拿出来说嘴的人,但如果我问他,他也不会避讳,而是会很自然地用平平淡淡的语气告诉我些事。他干燥的嘴唇开开合合,我知道了他在十四岁时就懂得了仇恨是怎样一种感觉,又在十八岁那年彻底堕入黑暗。

      我曾问过他,有没有为那时的决定后悔过?里苏特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他不后悔,手刃仇人的那一刻他感到很轻松,久违的轻松。

      “只是,有时候想到表哥他们,会觉得很抱歉。”他平静地说道。我想了想,递给他一杯水。

      里苏特找到了一位精通照片修复技术的家伙,我这才知道那些被他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的灰烬是一张被烧掉的照片留下的。当里苏特胁迫着那位战战兢兢的专家打开电脑时,我站在窗边欣赏日落,心里却有些小小的遗憾:

      我好像,还没有和里苏特合过影唉。

      我摇摇头,将那些不着调,而且也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实现的小念想甩出脑壳。屋内的气氛有点压抑,于是我看向楼下,几个小孩正嬉笑着围在一辆冰淇淋车旁边,央求小贩多撒些糖浆和坚果屑。我恍然想起今天好像是四月一日,已经四月了,夏天应该不远了吧。

      夏天,是奶油冰棍的味道。

      我记得那也是在一个黄昏,我走在长长的街道上,柏油路面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将我脚底烘得热呼呼的。这条落魄萧条的街道都没什么行人的,但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的,里苏特就在我身后不远处跟着我呢,我不是一个人。

      该怎么说呢,他其实藏得挺好的,用替身能力披上的铁粉“隐身衣”也没有失效,起码对别人而言是没有失效的。但他这项技能对我就是没用,我每次都能精准地发现隐身好的他。我曾调笑说这没准是互相恋慕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心有灵犀,因为我能听到里苏特的心跳,砰砰、砰砰的,实在太明显啦。

      那天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然后我便看到里苏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波动,就连耳朵根都被夕阳的余辉染上微微的红。

      我好像,真的听到心跳声了。砰砰,砰砰,不知道是里苏特的,还是我的。

      为了掩饰自己慌张羞涩的心情,我假装是被他那副绝顶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着向前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冲他做鬼脸。没想到乐极生悲,扭到脚的我摔了个大马趴,膝盖也蹭破了一块皮。

      我疼得倒抽冷气,又听到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响,再睁开眼时便看见里苏特的皮鞋停在脑袋旁,我认真地瞟了一眼,他又没穿袜子。

      他一声不吭地将我拎起来背在背上,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举动。我拨弄着他帽子底部坠着的金属球,从R到O,触摸那些字母的同时在心里默默拼写他的名字。

      里苏特,里苏特…他一定是最美味的烩饭。喜欢他的心情也像一锅烩饭,搅拌着搅拌着,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黏稠。

      在路过一个公园时,我借口想吃奶油冰棍让他把我放下。里苏特将我放在一个秋千上,我拿出几个硬币塞进他的掌心,他又固执地反塞回来,我只好低头握着留有他体温的硬币,抿嘴偷偷笑。

      里苏特很快就带着冰棍回到我身边。我眯起眼睛吮着冰棍,手心里还躺了几个可爱的小东西,它们啰啰地小声叫唤着努力往里苏特的方向蠕动,是里苏特的替身梅塔莉卡。我觉得好玩的同时又有点无奈,感觉自己就好像被家长塞了玩具安抚情绪的小孩子。

      而里苏特在做什么呢?他就站在我身边,注视着在不远处的沙坑那里踢足球的小孩。他看得很专心,我总感觉他是喜欢小孩子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外甥而产生了移情。

      他对那些比他年幼的人总是很包容的。我记得他们队里有个叫贝西的新人,贝西胆子很小,一直没能成功杀过人。里苏特和普罗修特也就纵着他,暗杀队的冰箱里甚至还备着安神又健康的牛奶。

      我扯了扯里苏特的衣袖好让他回神,又指着膝盖的破皮处问他:“你能让这里长一朵铁花出来吗,里苏特?”

      “失去铁质,你会缺氧的。”他很认真地解释道。

      “一点点铁质没关系的吧?就一小朵!”我跟他讨价还价,食指搭在大拇指上冲他比划:“拜托啦里苏特!你会答应我的吧?”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我心满意足地攥着那朵小小的铁橙花,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橙花的花语,明明应该很容易想起来的。于是我便举着它很期待地问里苏特,这朵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呀?在得到他不在状态的嗯啊声后我不禁感到有些挫败,大概是因为这家伙的老家西西里盛产橙花,他只是挑了他最熟悉的花做给我吧,一点都不浪漫。

      不过,也蛮好的。

      那天,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在太阳即将彻底消失在天边前,我大着胆子问里苏特:“喂,里苏特…我说,要在一起吗?和我在一起。”

      其实我心里是没什么底的,我隐约能感觉到里苏特他是喜欢我的,但我不知道那些喜欢有多深,够不够让里苏特这样一位合格的杀手选择我。毕竟爱情对他们而言是危险的东西,相当于把弱点明晃晃地摆出来。

      半晌,我终于得到了里苏特的回复。他说:“…喔。”

      “什么喔啦,要不要?”我羞恼地去抓他的帽子,可惜他太高了,坐着的我显然是够不着的。见我就要站起身去和他一决高低了,里苏特连忙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他低声说道:“要。”

      “要的。”

      我当时真的非常高兴,用心花怒放这个词来形容都不为过的。我故作矜持地扬起下巴,将那朵小小的橙花塞进里苏特的衣兜:“那…那这个送给你。”

      也正是在那一天,我看到了里苏特笑起来的样子。我差点看呆了,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微笑时嘴角竟会有深深的酒窝,很可爱,就像他的替身一样可爱。一想到这些事也许只有我知道,我是这世上最了解里苏特·涅罗的人,我就好高兴。

      可即便如此,他居然会用他那可爱的替身把我干掉,这就让我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了。我觉得里苏特真是个将金属制品利用到极致的男人,他将言语化作剪刀亲手剪断了我们之间的羁绊,又亲自用铁制品杀了我。

      想到这,我抚着脸颊惆怅地叹了口气,能死在里苏特手中已经算是我的幸运了吧,毕竟我竟敢冒死做出那种危险事还被人查到,如果是被老板派来的其他人杀死,看看杰拉德和索尔贝的下场吧,我也许会更痛苦——等下,我做了什么事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我便听到那只被里苏特放在耳边的手机里传来梅洛尼的声音,他和里苏特报告说普罗修特已经死在了铁轨旁,而贝西的一部分身体碎片散落在河岸边。

      短短几句话却满满的都是血腥气,我眼前不禁浮现出贝西和普罗修特的模样,很有精神的小伙子转眼便在夕阳下四分五裂。如果是河岸边的话,里苏特可能找不回贝西完整的尸身了,毕竟被水流冲走——

      水。

      我忽然打了个哆嗦,这个字眼莫名让我感到恐惧。但我不想再逃避了,我逼迫着自己去回忆死前看到的事物,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一个真相。我记得我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里苏特,他冷淡镇定地看着我咽气…不,不对。

      他的冷淡只是一瞬,在看到我捂着脖子顺着桌脚缓缓下滑时,他露出惶惑的神情大步向我奔来。他好像还在呼喊着什么,但我记不清了。这不对劲啊,明明是他亲手杀死我的,为什么杀人凶手却要表现的那么惊愕失措?里苏特他并不是那种惺惺作态的人啊。

      他明明…他明明——!

      可在那之前…我做了什么呢?我好像喝了杯水,又将杯子随手搁在手边。

      水?为什么水里会有鲨鱼?!

      不会错的,当时在场的人不止有里苏特。我想起来了,杯子里忽然出现了鲨鱼,它一跃而起咬碎了我的喉部。我想起来了,我不是被里苏特杀死的,那件铁制品是他情急之下想用来救我的,可惜那时的我已经——

      “我真是个白痴啊。”

      里苏特向我走来,他径直穿过我的身体后接通了电话,话筒那端的加丘正用暴怒嘶哑的吼叫向他汇报梅洛尼的死讯。里苏特没有安慰他,只是冷静地告诉加丘照片已经修复完毕,他会把它传给他并立刻动身前往威尼斯,他让加丘谨慎行事。我看见里苏特攥得死紧的拳头,我拼命地想去触碰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我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痛哭出声。可鬼魂没有眼泪,我只能发出些毫无意义的,也不会有人能听到的干涩呜咽。

      我全部,想起来了。

      瞒着里苏特偷偷进行调查的我查到了一件令我很在意的旧事:老板曾经亲手解决一个法国人。我顺着线索追查到那座悬崖,根据现场残留下的诡异而凌乱的战斗痕迹,我推测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事实:老板的替身能力可能和时间有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他战斗绝对会吃亏,那个法国人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我迫切地想把这件事告诉里苏特,然而就在我要离开悬崖的时候,我被老板留在那儿的亲信发现了。我拼尽全力才逃回诊所,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够与里苏特汇合。所幸电话线路还未被切断,我本想在电话里告诉里苏特我知道的全部,但考虑到被监听的可能性,我又沉默了,那些组织好的语言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不能连累他。

      所以我只是轻声告诉里苏特我很爱他,并没有再说些别的话。我打算在挂断电话后再找个隐蔽的法子将讯息留给他。

      里苏特当然察觉到不对劲了。他立刻告诫我注意安全,而他很快便会赶到。他在我提出反对前抢先留给我一串忙音,后来的事——

      我想告诉他的那些讯息,到底还是没能传递给他。

      全部,成了无用功。

      清晨的威尼斯有些寒冷,潮湿的晨雾能把鼻腔冻得发疼。但这些我都感受不到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加丘被钉在路灯杆上,血液混着冰水滴滴答答地积了一摊,好像曾在此地哭泣的人留下的眼泪。我想摸摸加丘的脑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怒吼着甩开我的手吧?脖子被贯穿的滋味很不好受,我再清楚不过了,那块地方柔嫩而脆弱,真的好疼啊。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宿命:里苏特刚加入热情时,他一个人来到我的诊所,那时他的身边只有我。而现在,已经背叛了热情的他又是一个人了,陪在他身边的人也还是我,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我叹息着想给里苏特一个拥抱,我想告诉里苏特他并不孤单,我想提醒里苏特小心老板的能力。可是这些我都没办法做到了,我是被活人世界排斥的局外人。我能做的只有虚虚环住他的肩膀,给他一个虚假无用的拥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处理完加丘和梅洛尼的后事,眼睁睁地看着他孤身来到萨丁尼亚岛。

      我知道他此行百死一生,可我又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是里苏特·涅罗,暗杀小队的队长,也许他能做到的。

      我看着他埋伏在翡翠海岸附近,我看着他走向那名形迹可疑的少年,我看着他陷入苦战,又在即将迎来胜利之际被打穿胸膛。我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在瞬间布满了枪眼,我看着他眼眸中的火苗慢慢熄灭。

      而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活着的时候是个局外人,死后仍然是局外人。我目睹一切,满心悲怆却又无能为力。

      我俯下身去抚摸他的脸庞,他终于再次看到我了,可我情愿他永远都看不见我。里苏特惊异地瞪大眼睛,他的手穿过我的魂体,他虚虚地摩挲空气,他突然微笑起来。他笑得好满足,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笑了。

      “你来了啊。”他努力张大嘴巴,我从那些微弱的气音里勉强分辨他的话语:“你看…我一直带着。”

      他轻轻摊开手,掌心里躺着那朵熟悉的铁橙花。

      “一刻都不曾…忘记。”总是很稳重的里苏特,此时却像个没能取得好成绩而忧心不已的孩子,他很忐忑地说着道歉的话:“对不起,没能替你…替你们——”

      我忽然感到好难过。

      他才二十八岁,时隔十四年,他又遇到了残酷的事情。比起不辱没荣光的死去,我更希望他能怀抱荣光活下去,又或者抛开那些荣耀与屈辱,做个普通人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只要他能活下去。

      “……你想救他吗?”

      冥冥中,我听到一句问话。我抬头看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型怪物,它应该就是我的替身了。想不到这让我渴求一生的能力,竟会在死后才与它相见。

      “我可以救他吗?”我问道,又害怕自己希望落空。也许和自己的替身对话这件事看起来像在发疯,但我确实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有什么能力。“

      “你能把他的灵魂送回一周前。”它说道,“但你不能陪他一起去,你只能呆在这里,等待轮回。”

      它冰冰凉的金属音却让我的心脏重新热切起来,我轻轻拥住里苏特,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我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听着,里苏特,虽然不能把杰拉德和索尔贝也带给你,但你绝对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等等,你不能——”他虚弱地反对道。我看着他越来越浑浊的眼睛,知道他大限将至了。所以我狠狠心不去听他的话语,最后一次微笑着亲吻他的面颊:“要把握机会啊,里苏特。”

      替身能力发动了,我眷恋地凝视着里苏特,好将他的最后模样铭刻于心。他与我相伴七年,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却给了我最温暖的恋情,我算是把一辈子都栽在他身上啦。可我不后悔,我看着他的灵魂慢慢化为光点,又全部消散在阳光里。

      “永别了。”

      也许以后会有些寂寞吧,但我要早点习惯才行。我轻轻舒了口气,缓缓倒下蜷缩在草坪上,脸颊紧贴爱人冰冷的手掌,那朵铁橙花穿过我的魂体。我闭紧双眼,铁质品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就好像里苏特仍在我身边。

      起码,还有他陪着我。

      此时的里苏特在做什么呢?让我好好想想啊,一周前的话,他应该正忙着追捕老板女儿吧。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他的同伴们抓紧时间翻箱倒柜好寻找些线索,而他就站在门口帅气地告诫他们:“失败就意味着死。”

      但他这次一定不会再失败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会死掉的,我相信里苏特。而且…而且啊,现在我知道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把手插在衣兜里的,而衣兜的最深处,躺着一枚被摩挲到光滑发亮的铁橙花。

      他真是个不坦率的男人啊。

      ……

      但是,真高兴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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