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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小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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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得差不多了。
柳富翘着二郎腿,和赵四他们几个人待在东席里摇骰子。
镇上赌场守得严,他们几人试过混进去,被东家瞧出是些囊中羞涩的野路子,都被请出来,他们索性学着那摊上的玩意儿,在学堂里几人小赌一场。
赵四手气差,几回合下来,输了好几日的早饭钱。
柳富斜斜坐在大门附近,刚好能看见周提安静地待在外面台阶上。
啧,像条守门狗。
今日谢夫子走得早,携蛮蛮回去了,周提独自坐在那,目光不知道停在哪,即便这样,他也没进来催促柳富。
柳富心里看不惯他。
究竟周提是哪里惹了他,柳富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看他得了蛮蛮亲近,又甚至是,感觉这人和他们这一伙都不像。
何止不像,简直是南辕北辙。
加上周提的身世,柳富打心眼生出一些无由来的高人一等的感觉。
周提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从未乞求过别人。看这样的人弯下了腰,柳富觉得才有意思。
他看得出来周提想念书。
行啊,那就帮帮他呗。
轮到柳富做庄,他收回视线,手盖着骰子筒,贱兮兮地说一句。
“我们换个赌注。”
*
太阳快要下山了,逐渐淡弱的阳光从地上一退再退。
周提转过身,看着陆续走出来的几个人,眯起了眼。
没有柳富。
赵四走在后头,仿佛知道周提在想什么,补了一句:“柳富去茅厕了。让你这里等一会。”
柳富这个性格,可以让周提背他来上学,但如厕是万万不情愿的。
周提看着快要消散的日光,眉头紧缩。
那群人往前走了,唯独赵四磨磨蹭蹭留在这,周提不管他,独自靠着柱子边上等人。
赵四到处张望几眼,见周围真的静悄悄一片,才踌躇地出声:“诶,周提,这个你要么。”
只见他摸索着从背着的书篓里翻出来一本薄薄的书册,摊在手上递过来。
周提没动,眼里出现一丝疑惑。
“哦哦,就是今日上课的堂本。”
赵四一脸尴尬,抓了抓头发,补充:“就是夫子发下来的拓印本,你不是……”
他眼神闪烁,嘴里的话没敢说出来。
你不是想念书嘛。
“为何。”
空气中传来周提的低声疑问。
这是夫子发下的堂本,这几日都会讲解里面的内容,但他又不是学堂的人,他拿着也没用。
“你不是在门外偷听么,”赵四嘴快,“这本就给你了,没书你咋听。”
他扭捏地说:“我阿父早就在书馆给我买好了,这是多的。”
周提依然狐疑,赵四跟在柳富那群人后头,和他没有半分交情。
赵四看周提不接,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直接往周提怀里一塞,哼哼哧哧地说:“爱要不要,反正这本子脱了线,我也不要了。”
他说完就往外跑。
周提攥着手头的书册,良久不知如何反应。
他看了看书封,有些迟疑,上头写着几个字,可惜他识字不多,就连封面那几个字也分辨艰难。
在礼朝,未够年龄上学堂的儿童都是经由父母教导,开始接触书写。
他从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教过他读书写字了。
后来,连正正经经拿起书册翻看的机会都没有,他整日和山上的猎物待在一起,耳濡目染的都是那些猎户的粗言粗语,即使说得出口,却写不下这些文绉绉的字眼。
这大半个月坐在门外听着夫子的讲课,手头没有堂本,只能半懂不懂。
但对他而言,已经很好了。
如今周提捏着这薄薄的拓印本,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翻开内页,密密麻麻都是字,他只识得一些,回忆起今日听到的内容,他也大致能找到对应的位置。
周提的手摩挲着内页和封面的交接处,这里的封线松散,的确如赵四所言那般脱了线。
扔了着实浪费。
何况是谢夫子特意发下给他们的。
周提抿了抿唇,迟疑几秒还是塞进了自己的衣襟。
下一秒,就听到柳富在门内喊他:“周提,过来背我!”
周提抚平胸前的衣服,慢慢走过去。
*
蛮蛮觉得近日中午的堂食变得热闹了。
东席留下的几位学生总在夫子到座之前在长桌上交头接耳,偶尔发出促狭的笑声。
每每夫子一来,他们便又乖乖坐好,对刚才谈论的事情只字不提。
胡二郎好奇心旺盛,因识得其中的王家儿郎,便凑上前打听:“王家哥哥,你们这些天都在说什么,可让我也知晓知晓?”
他们几个少年互相看了几眼,一致地摇摇头;胡二郎口中的王大哥,点了点胡二郎的额头,道:“这些事,可不是你这小儿郎能打听的,等你大点也不迟……”
几人又对着眼色笑了起来。
胡二郎不死心,又问:“为何要等大些,就说与我听罢,别看我年纪小,我懂的事儿就挺多。”
他为哄得了这几人,偏要装出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
王家儿郎旁边的少年桀桀几声笑,未加思索便说:“你还不如人家周提懂得多呢……他呀……”
他瞧了一眼桌上这边年龄小些的孩子,自觉失言,又慢慢住嘴了。
夫子们刚好过来,没听到桌上这一番话,连忙招呼着大家起筷。
蛮蛮坐在胡二郎对面,却是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了周提的名字。
为何要提起周提。
这大半个月来,大家早对他和柳富的事情见怪不怪了。
蛮蛮不解,不过,近日她的确很少见他。
老夫子布置的功课要紧,她最近都选择留在西席的座位上,慢慢琢磨课下的问题。
不知周提是否还提前来到门外听课呢。
待到西席下课,蛮蛮告别了胡家兄弟和书雅,慢慢踱步来到旁边。
周提果然还在。
而且,手里还破天荒地拿了一本小书。
他倚在门前的朱红色圆柱旁,侧着身子听着里头谢夫子带着大家朗读的声音,一边认真地对着拓印本上的字眼,他嘴唇轻轻开合,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蛮蛮生怕自己打扰到他,打算转身退回去。
周提早就察觉,抬眸扫了她一眼,一愣,执着书页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捏,良久,朝她点点头。
如往常一般。
这大半个月,每逢蛮蛮到东席等谢夫子,几乎都能遇到坐在台阶上的周提。
他话不多,但每每蛮蛮说些近日的趣事,他好歹能有些反应。
既不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也不是面无表情的冷漠。
他通常只会颌首,或者从鼻子里翻出一声“嗯”。
纵使这样,蛮蛮却很爱在他旁边自说自话。
不得不说,周提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每当这时候,蛮蛮就会想起上一世里那一封封的家书。
蛮蛮知他识字不多,在军营里找人代笔不容易。
渐渐地,她也习惯在信里多着些笔墨,在他未开口之前,便猜想他想知道什么,尽量用些简单的字眼,告诉家里零零散散的琐碎事情。
有时候,是院子里栽下的枇杷树开花了,或者,雨季来了她在围栏外挖了好几条小水道。
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说些自己的长进。
像她学着隔壁大婶在院子里养了一窝小鸡,或者,她缝了几块手绢到市集上换得了些碎钱,又或者,她自个儿摸索着补好了被暴雨冲垮的院墙口。
蛮蛮自己也没发觉,自从阿父离开后,她已经很久没如此和别人显露过自己的小得意。
她那时,也是真的想把周提当作丈夫的。
现在,周提看着几步之外的蛮蛮,习惯性地端坐起来,等着蛮蛮来到身旁坐下,说她白日里的种种趣事。
像谁上课打瞌睡啦,夫子教了些什么啦,还有桃宝是如何欺负胡家那只花斑兔。
他其实一点都不关心,但是谢蛮喜欢说……他就姑且听听罢。
不然她会鼓着腮帮子沉默地坐在身旁,这气氛让他莫名难受。
这头蛮蛮看周提放下了书,放松地坐在台阶上,眼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来,她脚步一顿。
他在等她过去?
蛮蛮眼下退回去也有些尴尬,索性小步跨上台阶,在他身旁找了一处干净地方,拍了拍灰尘坐下。
她水灵的眼睛瞧着周提那一侧,眼里都是好奇。
“周提,你在看什么?”
周提早就料到她会这样问,他面上淡然,心里有几丝分不清楚的小紧张。
他说:“是谢夫子今日讲课的拓印本,”完了又怕蛮蛮以为他从哪里偷来的,咬了唇补充,“是赵四给的。”
他眼光不曾移向蛮蛮,但是膝盖一侧微阖的拳头暴露了他的小情绪。
“哦……”
蛮蛮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嘴微张成小圆。
赵四不是和柳富是一伙的吗?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心。
蛮蛮心里嘀咕。
不过这倒提醒了她,以后她可以向阿父再要一份拓印本,好给周提,阿父心善,必会同意的。
她随手拿起周提刚才放在一侧的本子,打算翻来看看。
本子到了手头。
蛮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