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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天下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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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馆淤。据说这名是我远在韩地的生父取的,所以我很不喜欢。
胡亥殿下说,我的生身父母因为我被某个道长占卦占出克兄煞弟,吓得他们连夜把我送来了秦国,让我寄居在一个叫王绾的秦官远亲家里。而我因为琴乐略有所长,因缘际会成了秦国的副乐正。
刚开始的那会儿,我曾试图回忆我的人生经历,可是越重要的事情越想不起来,像是父母的样子、在家时的往事、韩国的山水街景、旧时的亲友……脑袋里空空荡荡,查无此人。说来奇怪,我本来该因此难过的,可是我却意外的释然坦荡,毫无波澜。可能我的性子是随父母吧,无爱无情,自私冷漠。
没关系啦,我现在的生活安稳平和,很舒心。
世子殿下说这些的时候我才受伤初醒,迷迷蒙蒙的,只看见他冰蓝珀黄的漂亮眼眸甚是温柔忧切地注视着我,双手与我紧握着,我知道这是真情实感地关心,这样的人怎么会骗我呢?自然而然,我对他这套说辞深信不疑。
既然父母对我如此冷血绝情,我又何必被所谓亲孝道义羁绊呢,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至于我为什么会受伤?据说是下台阶时踩到衣摆崴了脚,从高阶摔了下去,还伤了脑子。万幸,我除了家啊国的这些事情之外,旁的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乐师坊里哪个角落最容易积灰这种细枝末节都明明白白。
再说,对于家国听起来大义凛然的东西,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留恋记挂的,因为韩国已经被秦国的大王嬴政兼并了。
数年前,秦王嬴政派遣内史腾率军攻韩,彼时韩国在洧水南岸的壁垒还未修复完毕,秦国强弩的长箭便已袭来,漫天流矢暴风骤雨般向韩军驻地倾泻而去,韩军躲避在残垒和壕沟中,秦军的战车也在沙场呼啸而来,碾压过韩军的头顶。随后秦军又列剑盾长矛方阵,步伐齐整、阵阵如雷,喊杀声似山呼海啸。毫无悬念地,秦的铁骑一路所向披靡,就在内史腾高举攻城令欲要挥下的时候,一面白旗自新郑城门陡然竖起,城门隆声大开,韩王安素车出城,他的手里捧着韩国御玺。
这是大秦铁骑踏灭六国的初次征战,首战告捷。
之后的那些年,秦远交近攻,又次第将赵、魏、楚、燕、齐五国逐个击破,华夏自春秋以来长达五百多年的诸侯割据纷争的局面被秦终结。九年之间,每破一国,便大作礼乐,钟鸣鼎食,祭祀卜筮,那是我官职所在最忙碌的日子。
在嬴政灭齐国不久,嬴政欲要改易自己的名号。名号的确很重要。名不正,则言不顺嘛。嬴政的成功是空前的,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如果和曾经一样还是称作“王”,如何称成功,传后世?此举获得朝野上下一致同意。可具体怎么改,却是众说纷纭。群臣和博士建议的是叫“泰皇”。
三皇之后是五帝,五帝之后是三王,三王之后是五霸,由此可知皇已是最尊贵的。
可嬴政不满意啊,他的事业是开天辟地的,旧号?嗤之以鼻。
最终,他自行拟了一个名号,颁令天下。
“皇帝”。
他是史上第一位皇帝陛下。
成为皇帝的嬴政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大一统功业,君临天下。他将曾经的国家改划为一个个郡县,秦国的版图空前广阔。他大兴土木,将六国百姓收编充作劳役,修万里长城长城,建造偌大的阿房宫,挖骊山陵墓。数以万计的奇珍异宝汇聚在阿房,荧荧璀璨。嬴政还下令收缴天下兵器,将其熔铸成十二个各重千石的铜人置于咸阳,高大肃穆,以彰天子之威。
大秦帝国,横空出世。
然而这过程也不是一帆顺风顺水的,在攻打楚国的首战中,楚国的将领项燕与之抵抗,竟尾随追击秦军长达三天三夜。秦军轻敌无备,营垒被占、都尉被杀、李信将军带残兵逃回,秦二十万兵马惨遭大败。次年,嬴政请出王翦老将军,应他要求动用六十万大军,最终大败楚军。秦楚之争,算来当是征灭六国宏图伟业里最坎坷的。
哦,对了,虽说我无心伤感故国山河破碎,毕竟在咸阳宫生活多年,我自认更像个秦国人,可有的人却不是这样。比如那个名叫荆轲的刺客,他就曾受了燕太子丹的派遣,携燕督亢一带地图和秦国叛将樊於期的首级妄图刺杀嬴政。我虽不在场,但也知当时之凶险,荆轲图穷匕见,还好,他最终事败被诛,血溅秦宫大殿中央。听闻那时盖聂在场,想来约是他护了王上安危吧。可惜,这位天下第一剑客在几个月前竟然想不开,胆敢背叛皇帝陛下,现已上了悬赏名单,悬红高达黄金十万两。
真有钱啊,陛下。
我那亲戚王绾大人因是嬴政一统天下肱骨之臣,被他任命为丞相,万人之上。而我虽只是个副级礼乐官臣也大大地沾了他的光,正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起我这小姨夫,在前线捷报说韩国初破时,他来找过我,告知我生身父母和兄弟姊妹皆已殉国,让我节哀,还问我是否要回韩地悼亡。他当时一副比我还哀恸的模样,奇怪得很,我本着礼貌,笑嘻嘻说了句“谢谢大人挂心,下官无碍。”
我说完,引得他先是震惊、愕然,而后缄默,摇头嗟叹声:“唉——罢了!”语毕,大挥长袖离去。
他许是因为别国国破而感到悲哀吧,这说明他很善良,可作为秦国的重臣,仁慈太过,我有点儿为他的仕途担心。
果不其然,他就因政见问题主动请辞。起因是他主张将皇子、宗族和有功之臣进行分封,令之镇守如燕、齐等偏远之地,以维系大秦长治久安。反驳他的是李斯,“大人,时代变了。”他大意是说,分封,势必邦国再起,那秦之前的改革和反叛算什么?这不是反对陛下称帝嘛!
于是乎,我可怜的小姨夫不得不借故告老还乡了。接过他职责的,正是李斯,现在谁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句相国大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对李斯这人总是无甚好感。唉,我好记仇。
此后,朝野上下大多有职位变动,中车府令却依旧是那个中车府令。我曾经和赵高打趣,道:
“赵大人,您的饭碗是铁打的呀?”
赵高只给了我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财不外露,富贵险中求。”
你发癫,别人问地你答天。
当然,这种话我只敢腹诽,真要说出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其实我还是很尊敬他的。在咸阳宫的十年,我陪伴世子胡亥长成少年,他作为胡亥的老师,偶尔会照顾我,虽然嘴上说的话总是讽刺又冷冰冰。在我因伤迷糊的那段时间,对人情世故是不通的。一次,当时年仅四岁的小公主嬴阴嫚来向胡亥炫耀父皇新赏赐的夜明珠,结果不慎掉落进了池塘,受了惊的小公主哇哇大哭啊,我在一旁手足无措,问她,“要不您回去换身衣裳,下次再来?”
若非胡亥拦着,我早就挨了一顿板子,屁股开花。
不过他也算没有恩将仇报,毕竟我那时看见了,是他偷偷弹石子绊倒嬴阴嫚。小孩子嘛,为父皇的关注和爱争风吃醋很正常,对吧?
听闻此事的赵高毫不留情地嘲笑我蠢笨,“看来你这辈子是再没办法出人头地了。”
然后,他教导我如何为人处世,什么时候该安慰他人,如何分辨心怀不轨之人,教育我要保持戒心。可以说,我待人接物都是凭借他传授我的知识,靠经验。
某种程度上倒像是我的老师。
今天得了传信,赵高召我去胡亥的宫里,说是有正事。
至世子宫中,穿过风铃佩环的高檐下,绕过鳞次假山,踏进中庭,只见日影斑驳,桃花飞散,胡亥与赵高执棋相对而坐,一黑一白,棋布错峙。胡亥蹙着秀眉举棋不定,偷瞥一眼,果然是赵高的围城之势占了上风。
“姐姐!你可算来了。”小世子一见是我,顺势弃了快输的棋局快步到我跟前,亲热地将我拉近。
他一身白紫的华服,长开的少年面容带着异域的风情,鼻梁高挺,清俊且白皙,妖异的蓝黄色瞳孔更平添上几分魅惑。他将我拉得太拢,相距不足两拳,我的身高竟只到他脖颈,他温热的鼻息挠过我的头顶。好近。
原来胡亥已是可以被视作男子的少年了。
我微微后退一步,保持比较得体的距离:“殿下,我是臣,不可失了规矩。”就是因为我和胡亥走得太近,总有人认为我是支持胡亥为太子的一系,即使这两人从来没让我参与过派系斗争,我只是安分守己做本职而已。
真要我选的话,公子扶苏才是我心中最佳人选。倒也不是对胡亥有偏见,相反,我很喜欢他,十年相伴在侧的情分自然是很深厚的。小世子他虽说机敏才智,但太爱独断。而公子扶苏信人奋士,温和谦仁,学识和见地也很宽阔。我觉得胡亥若是能一直快快乐乐的做世子殿下也很好,皇帝的烦恼可多着呢,看嬴政,他就常常眉头紧锁,常年难以好眠。
“你我之间不必太拘礼。”胡亥眉眼带笑。
“不知赵大人唤下官来所为何事?近日似乎没有典礼。”转移话题,干正事。
赵高闲坐着,优雅地端起紫砂陶茶杯,轻呷一口。何其悠哉,压根没正眼看我。“三日后,你随相国大人一道去桑海,访那小圣贤庄。”
……???
“哈?!您说的是齐鲁之地的那个桑海?!!是准我参与找茬、啊不,拜访论道吗——请了护国法师星魂大人、楚南公前辈和名家掌门公孙玲珑的那个?!!!”
“正是。”
天呐!!太惊喜了!!要知道我还是头一回被允许出咸阳城!!!
往日最多陪同胡亥在咸阳城内玩乐闲逛,他年岁渐长后出宫的次数愈发少,我也没有由头平白离宫。而这次,直接许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终于可以看看咸阳以外的世界了,城关之外的天下,是什么样呢?好期待!
桑海之行,明面说是拜访,实则是一次警告。自皇帝陛下令李斯清剿墨家叛逆后,儒家就是下一个目标。找茬这种事,我喜欢!
突然想起一点美中不足,这次组织“拜访”的居然是相国李斯,害,那人心思城府太重,严酷得很,讨厌。
“你不问为何要带上你?”赵高一手持着精贵的茶杯,兀地问道。
呃,太激动了,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向他咧笑:“为何呀?”
“小圣贤庄现今的三位当家之中,有一人是你的旧识。去叙叙旧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云淡风轻,就像在说出门去西市买把绿叶菜。
“呃、您不告诉我是谁,我怎么叙旧啊……”不会吧不会吧,让我去监视小圣贤庄?我连故人都不记得几个的,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再说都过去快十年了,人家还记不记得我都是问题啊……
胡亥一瞬间闪过几分阴冷的神色,待我注意时早已切上无邪的笑脸:“姐姐你去这一趟,我可是会寂寞的。可千万别忘了,我还在咸阳宫里等你呀~”
“当然!出个差嘛,很快就会回来吧?”我突然想起一事,兴奋得拔高音量:“话说!桑海是不是临海!我从未见过大海,海是什么样的呀?”
赵高挑眉,略带戏谑道:“和世子左眼的色泽差不多。”
我赶紧对上小世子的视线——苍蓝,似苍穹也似深冰,在日光下灿烂透亮。
胡亥和我目光相接,笑意盈盈:“姐姐怎么不夸我漂亮了?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一时羞赧,匆忙移开眼睛看地板,“漂、漂亮。殿下的眼睛真的很美啊……”
这家伙真是越长大越爱戏弄人了。
临行前沉浸在喜悦和期待中的我不曾预见,这趟滨海之行竟会如此精彩且曲折,参杂笑与泪,从此改写了我的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