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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宝帘闲挂小银钩(永康公主珑佶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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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度见到父皇,已是多年之后。
那是我及笄之礼的前一日。
玄妙观的灵应殿,是父皇余生最为华丽的囚牢。
当我推开门时,外头一道强烈亮光倏然照进略显昏暗的殿内,引得父皇眯起了眼,里头侍奉他左右的三位妖娆女冠子急忙整理钗环垂首退下。
他真的老了许多,反应也慢了许多。
父皇有些茫然地看向我,定了定眼神,随即染上一丝不可置信与欣喜若狂:“嫃儿?嫃儿!”
我并不应答,只缓缓走进殿内,走到他的身前。
许是我的容貌变得清晰,他也渐渐认出我不是母后。
父皇复又坐下,眼里闪过一瞬失落,不再看我。
我也不急,只静静坐在一旁观望。
须臾,他才抬头,带着几许不确定,小心翼翼问道:“阿佶,你是朕的小阿佶吗?”
一滴泪水忽而从眼眶落下,我怎么会哭呢?
我是赵珑佶,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啊。
父皇也曾把我捧在掌心,把我抱在怀里玩。父皇对皇子皇女们大多不过泛泛而已,唯有待我,曾经宠若珍宝。
只可惜,我这个女儿,到底抵不过父皇的一己私欲。
父皇想要的,不是一位英明天纵的皇太子,而是一位无能但顺从的皇太子。
只有这般,才不会威胁到父皇的皇位与权威。
至于我这个中宫嫡出的公主日后将遭到秦王怎样的清算,他是不在意的。
他对我的疼爱,或许是真的。但与他的私欲比起来,我又能算的了什么。
思及此,我微微仰头止住泪,不再显出脆弱的一面。
父皇扶着腰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向我,他伸出手想抚摸我的鬓发。
我很不自在地避开,他的手便停在半空,异常尴尬。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渐渐收回手,露出几分讨好的笑来:“阿佶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十四岁了吧?”
我松开蜷缩的手,摇摇头,淡淡微笑:“父皇,你记错了,珑佶现已十五岁了。”
他又是一滞,叹气道:“上了年岁,记性不好。”
我垂下眼帘盯着裙摆上繁丽的绣纹,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皇干脆坐在地上,问:“阿佶,你母后还好吗?”
母后,母后啊……
我心中猛然一痛,母后,我的母后在我十岁那年就已仙逝。
延德元年,母后意欲服毒自尽,虽及时被皇兄救下,却还是不可挽回地损伤了身子。
兼之从前积年累月的病心抑郁,即便太医们竭力救治调理,皇兄日夜悬心照料,也依旧徒劳。
母后临去之时也依旧是极美的,她永远那么美,她的年华亦定格在最盛之时。
绮年花貌,光艳绝天下。
母后是我最爱的人,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皇兄因着母后的薨逝大受打击,那一刻,他似乎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自那时起,皇兄愈发一心勤政,整顿吏治,施恩黎庶,使得国运昌隆,万国来朝。
母后愿他成为英明的帝王,泽被天下,他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
我亲眼见证了皇兄和母后曾拥有的,无可替代的感情。
那几年的时光,或许是他们二人一生中最为温柔美好、最为刻骨铭心的时光。
我不曾怨过他们,不曾。
思绪转回眼前,父皇疑惑而焦急地望着我,却又不敢追问。
我轻叹一声:“父皇,母后已仙逝了。”
闻言,他却并未如我意料那般伤心或癫狂,仅仅是木然地垂下头,沉默不语。
父皇真的老了许多,头发亦白了大半,面色青灰,皱纹横生。
良久,一室的静寂方才被父皇打破。
他微微抬头,勉强笑道:“朕的,我的阿佶真美。其实阿佶的容貌并不很像你母亲,而是更像我这个父亲。可,阿佶的神态与风姿,又无端让人忆起你母亲来。”
“方才阿佶进来时,朕远远瞧着,就好似看到你母亲少女时的身影。”父皇依旧含笑,只是笑容如此寂寥、苍白。
可我,我恨不能屏住呼吸,这殿内四处充斥靡靡之香,委实令我生厌。甚至父皇的衣带仍未系好,沾着黏液的喜鹊登梅肚兜竟还歪歪扭扭地覆在墙角的青釉弦纹瓶上。
一时,真不知可笑还是可悲。
父皇显然也顺着我的目光察觉了那只肚兜,他的神色陡然变得羞窘、狼狈以及难堪。
讷讷半晌,他愈发愧怍不安,仿佛生怕这一切污了我的眼。
我本无意让他生出这般困窘之态,遂移开目光,平平静静:“父皇,你好自保养,女儿该回宫了。”
父皇忽而手足无措,很是不舍:“阿佶,再多陪爹爹一会儿,好不好?”
我轻轻蹙眉不答,用丝帕轻掩口鼻。
他眼带泪光,憔悴异常,恳切道:“你儿时总唤我爹爹,不似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唤我父皇。你是爹爹的小阿佶,最喜欢爹爹抱了呀。阿佶,再多陪爹爹一会儿,好不好?”
一股子执拗的倔强骤然涌上心头,十五岁的我不知是在和父皇赌气还是在同自己赌气,红了眼眶,冷冷拂袖而去。
逃也似的离开玄妙观,再不回头,再不回头了。
第二日,皇兄为我举办了极为繁盛的及笄之礼,身为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我亦出色地完成了这一日的仪式。
母妃云谧不顾孱弱的身躯,坚持观尽全礼,眼中满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母妃也老了许多啊,自母后薨逝,她就愈发郁郁寡欢,不过一心一意撑着照顾我、陪伴我。
我很思念很思念母后,母妃与皇兄亦是如此。
这一夜,母妃举杯对明月,又是哭又是笑:“娘娘,我们的阿佶长大了。娘娘、公主,你们要保佑阿佶一辈子安康顺遂,寻得如意郎君啊。”
也是这一夜,皇兄在千秋殿凝望母后的画像,整整一夜,都在凝望。那些画像,有皇兄少年未登基时画的,也有皇兄青年称帝时画的,亦有许多是母后薨逝之后皇兄画的。
每一幅画像,都极美。神态各异、宜喜宜嗔。
皇兄固执地守着千秋殿,且永不许张皇后进入本该历代皇后所居的此殿。
如今,张皇后仍旧居于仪鸾殿“养病”,非诏不得出;而贤妃王菀因在皇后跟前殷勤侍疾,不幸染了病气,也只好窝在漪兰殿“养病”。
皇子贵重,自然不能有所差池。是以,皇长子元实自幼被德高望重的太妃们悉心养育,极少见生母。因此,与生母感情十分淡薄。后宫一应庶务则亦由从前母后身边的都知内官缮宝、尚宫令画黛负责,太妃们主理。
元实现已被赐名为赵熙,熙者,兴盛和悦也。
自有了大名,元实再不乐意我们唤他乳名。
这孩子被教养的极好,秉性纯孝且天资聪颖。蜀王、渤海王、乐昌长公主、庆襄长公主与我常常逗他玩,他与我们这几个叔叔姑姑也很是亲近。
两个月后,玄妙观传来消息,父皇驾崩。
彼时我正在霞霏阁与母妃一道修剪花枝,闻言金剪落地。
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哭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神情。
母妃担忧地看着我,我不忍母妃为我悬心,遂扯出笑来:“母妃勿忧,阿佶无妨。”
甚至接下来的整整十天我都没有丝毫悲伤,依旧平和而雍容。
原来父皇自我离开玄妙观的那日起,就已心无生志。于是越发狠劲服食虎狼之药,纵命于床笫之欢。
父皇,最终死在了两名女冠子的□□玉体之间。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可是这一夜,我忽然梦见儿时父皇抱着我观戏的模样。
醒来之后,此梦依稀分明。
我空空地看着陷入黑暗的殿阁,久久不动。
“阿佶,再多陪爹爹一会儿,好不好?”
阿佶,再多陪爹爹一会儿,好不好?
三年后,我十八岁,皇兄为我择了最好的夫君。
其实这些年来,皇兄便一直在为我留意,他总觉得这个小郎君配不上我,那个小郎君也配不上我,左挑右选,最终才定下了出自弘农杨氏的本支嫡次子杨域。
皇兄打破宫规,亲自为我送嫁,予我无上尊荣,世人皆对我这场煊赫至极的婚礼津津乐道。
因着尚主之荣,杨域亦被恩封为宣平侯。
皇兄真的很会识人,杨域温良儒雅,风姿倜傥,一举一动皆是世家子的高雅清贵,既敬重我又爱护我,于我来说实为良配。
又过了四年,皇兄终因多年来思念成疾而驾崩。临去之时赐下遗旨,命张皇后与王贤妃好生颐养,不得出殿半步,更不得插手后宫朝堂。
他留给元实的,是繁荣昌盛的安宁之世。
因元实尚未大婚成人,故后宫尽皆交由我这位皇姑作主,朝堂上则有皇兄钦定的亲王以及四位顾命大臣辅政。
也是这一年,和母妃在我的陪伴照料之下,恬静地闭上了眼。
再后来,张皇后与王贤妃也相继辞世。
素来疼爱我的毓太妃、敦太妃她们也一个个告别了我。
一晃已是许多年,我和杨域有了三个儿子,我一心想要个娇娇软软的女儿却始终得不到。
所幸,儿子们为我生了许多孙女。
那时我尚且没有料到,我其中一位孙女,日后会入主中宫,并成为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我这一生,从公主到长公主,再到如今的大长公主。
一世尊荣富贵,纵有些许不圆满之处,但已委实庆幸。
究竟,百年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一梦中。